“我的影子衝綫了!”
一場大病,讓昭熙驟然喪失了視覺,曾經那充滿光的世界一瞬間便被病魔的陰霾牢牢地籠罩著。他從一個本屬於花樣年華的夢想啓航坪墜入了與世隔絕的低窪中,終日把自己禁錮在房間裏,攤臥在床上嘆息,只是偶爾那失去焦點的雙目會迷茫地遊走著,嘗試尋回童年時在跑道上那個充滿嬉笑的黃昏。
“爸爸媽媽,你們快看,地上這個灰色的人好高呀!”“傻孩子,這叫做影子,地上的這個人只是陽光照射到你身上後給你畫的肖像,它可是會根據陽光的不同角度變高變矮的喔!”“哇!那我要趕緊多跑幾圈,我長大後一定要比我的影子還高,然後當一名短跑運動員!”
是啊,就在昭熙日夜訓練、躊躇滿志之際,正值他為青春的畫卷揮下滿懷憧憬的一筆時,上天卻偏偏給他空降如此殘酷的一個玩笑。他在那黑暗而狹小的房間裏控訴著上天的無情,控訴著命運的不公,空洞的雙目甚至已經懶得追尋那或許僅餘的一小束光綫。讓昭熙感覺到自己心臟仍在跳動的,只剩窗外從操場傳來的陣陣打鬧聲。於是他嘗試“望”向窗外,瞳孔小心翼翼地捕捉藍天下的光與影。琢磨著那來回閃現的忽明忽暗,他仿佛確實看見外頭追逐打鬧、勤奮鍛煉的人們。
昭熙猛地靈光一閃:“我雖然失去了雙目,但我還能感知到光與暗,我還有健碩的體格,我還有那熊熊燃燒著的夢想。”他熱血沸騰地穿上運動鞋,奔向門外的操場,仔細地摸索著兒時那熟悉的跑道。
“各就位——預備——跑!” 昭熙在心中給自己發了一槍。這是他多年以來,第一次撥開了陰霾與黑暗,重新回歸跑道。跑道上每一顆橡膠粒依然如此熟悉,陽光依然在地上繪畫出他的身影,只是——“哎呀!” 昭熙的肌肉記憶已經到此爲止了,他幾乎忘記眼前是漆黑一片,起跑後勉強維持了數秒的條件反射,便瞬間失去方向感,重重地摔在地上。“小夥子,看好路呀!”“唉,都看不見了還四處跑。”周圍沸騰起來的指責與質疑讓昭熙忽然恐懼起來,在他那沒有光的世界裏,他害怕那種看不見終點的漆黑,害怕獨自一人在這跑道上橫衝直撞,也害怕在追尋運動夢的路上不知去向。但他深呼吸,摸著剛才摔破的傷口,決定這回絕不能再放棄。
昭熙把自己沉浸在那橡膠地板中,從緩慢走動到全速衝刺,依靠著瞳孔裏那微弱的光與影,慢慢熟習每一個步伐、每一寸跑道、每一束光綫。訓練之路道阻且長,當初甚至是保持直綫奔跑也似癡人説夢。於是他選擇了操場最空閑的黎明時分訓練,在金黃的晨光下只有他與跑道上那個努力追夢的影子。他受過無數的傷,聽過無數的數落,但他那雙酸痛的腿反復地告訴自己:“還有我在。”無止盡的挫敗,化作鋪砌昭熙心中所聯想的跑道的每一顆膠粒。每一次衝刺的嶄新記憶,都深深刻在他的肌肉上,使他在漆黑中看見了跑道,看見了光與影。
不久,昭熙所居住的小鎮迎來了一年一度的運動會。昭熙毫不猶豫地參加了特殊一百米短跑組別。比賽當天,觀衆席沸沸揚揚,而昭熙的心跳在靜謐地思緒中砰砰作響。他緩緩蹲下,雙手摸到了起跑綫後方,渾身力量往前傾,在起跑槍一聲令下之時猛地衝刺。他看不見跑道,但看得見自己是如何從囚籠裏一路走來;他看不見觀衆,但深知自己從不是註定獨自一人;他看不見腳下奮力奔跑的的影子,但感受到自己終於成爲童年時所寄望的那個高大強壯的自己。他衝綫了。他任由勝利的緞帶在他身上舞動,眼眶中的淚水再也不是憤怒與怨恨,而是他在追尋光與影的道路上奔跑的見證。這一切似夢境般虛幻,自從患病以來昭熙從未妄想過自己可以完成一場賽跑,但他確實做到了。他大步踩過那道聯想中的跑道,目睹了聯想中的那道影子又長高了不少,憑藉聯想中的光與影切切實實地證明了自己。
我們真正應該懼怕的並不是陷入看不見光與影的世界,而是在聯想中連自己未來所投射的影子都不敢觸碰的懦弱。只有敢去聯想光與影,眼睛才能看見那彼此映照的明與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