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笙歌缠绕在湖底。漆黑的夜用浓黑的大手,抓住他的心,他艰难的喘息,跪对着湖池里若隐若现的红衣,忏悔着他的过往。
子年阳春,弱冠的他再次落第。城郊碧波摇曳,达官贵人游赏摆宴,舞袖歌台,春光肆意。他盘膝于老柳树下,掩面而泣。渐黄昏,湖边人散,京城那最招摇的戏班子也准备着拆下戏台。湖里流光潋滟,万道金色霞光,似若龙之藏身之地。她未及褪下红妆便迫不及待的提起裙裾跑向湖边,龋龋湖边,竟瞟见那棵老树下睡着一白面书生。晚霞栖在他眉间,分外安静清秀。她好奇地小跑过去,本只想看看就离开,可命运给她开了个小小玩笑:风戳醒了他。他睁开昏昏睡眼,却与惊慌想逃的她对上视线。已经早有名气的她周旋过多少花花公子,却被这纯澈的眼眸定住,书生也愣着看她那张尽态极妍的脸。晚风吹皱一池湖水,吹散她额旁一缕落发,吹动那书生的芳心。“艺儿,回城了~”她如释重负,头也不回的跑走。那书生瞅着她的背影呆坐着,猛然觉得,这天这地这春光,都是如此迷人。
明天,他跑遍京城教坊,为的是打听她的消息。她在省城最红的戏台上演艺,血色罗裙,灯红酒绿。她的每场演出他都会去看,东奔西折,积蓄所剩无几。她隐约在人群中见过那双眼睛,几乎次次。终于忍不住,她提前下场,寻到了发痴的他。“秀才,寻吾得否?”她明艳艳的笑着,晃花了他的眼。
立夏,他执起她的手。她陷入那双眼睛无法自拔,她为他的仕途不顺而痛心,此后她尽心表演,变卖绫罗绸缎,供他读书。旁有佳人,竹卷易开,他废寝忘食。他挥毫泼墨落笔,她舞袖梦里佳期,美好恬淡的日子便在嬉笑打闹,朗朗读书声中缓缓流逝。
秋闱桂榜,他竟是解元。她摇曳着红裙为他贺喜,人声鼎沸,书生意气风发,他决定进京参加会试。离别时相看泪眼,他信誓旦旦:“待我功成名就,定当娶你为妻,白头偕老,共赴黄泉。”她深信不疑。自他背起行囊离开那晚,她唱断相思曲。春秋两载,艺儿也曾听闻状元的名字,可都不是他,书信往来日渐稀少,她心底焦灼不堪。次年,她下除时听到伶人们闲聊着。“又有人金榜题名了”“听说这个状元白白净净,年轻意气,还要和当朝公主订婚呢。”她未得问及那状元姓名,就因才貌举家被荐到京城戏台,为公主大喜之日祝宴。
大红锦缎上绣的名字刺进了她的眼睛。“是他吗?”百转千回后她仍是不敢相信。可是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死死抓住那气若游丝的誓言不放。“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喃喃自语,重复千遍,空洞的眼眸里满是曾经。
成婚的前一晚,她花重金买通了宫廷侍卫,递进去了一封满载她心事的书信。她萧萧瑟瑟的站在深秋的露里,迎上他那漆黑的眸子。“一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这状元郎。”冰冷如秋露,衣冠楚楚,难见深情。秋蝉聒噪,和他的话音糅合在一起,充斥着她的身体,嘲笑着她的自以为是。
成婚之日,戏台搭在京城中心。她妆成婉若天仙,一袭红衣,水袖轻扬,一如初见的暮春。舞低杨柳楼心月,笙歌飘摇九重天,也是人声鼎沸。众人贺着佳人配才子,一句一字凌迟着她的心。状元和公主的婚车渐近,状元下马,她登戏台。众人惊艳于她的温婉。眼波流转,她唱着他乡遇故知,一步一句是相思,台下人金榜正题名,不曾认台上旧相识。红衣飘舞,她唱哑了嗓子,花天锦地,他拥着公主,未曾往台上看一眼。她唱着最热烈的曲,一步一摇,一字一腔,台下人无不称好。万家灯火映红她的容颜。戏场人散,他洞房花烛。她踉踉跄跄走下戏台,漂游着,无知无觉的来到那城郊湖池边,水亲吻着她冰凉的指尖,泪花了她的红妆,似血般滴在枯草上。她解履赴池,毫无留恋的辞别灰暗的人间。
入宫,他内心无由来的烦闷不堪,戏子的尾音撕扯着他的心。他借口落下几卷经书,驱车疾驰到那拆下的戏台旁,却不见她红衣身影。他辗转难安,却也恰好行至湖边。“有人落水了!”人声嘈杂,灯火游离中,一盏小灯照亮了她的赤履。他狂奔过去,被枯草绊倒,划破了脸,摔散了发髻,全然不顾,疯了般的推开众人,尽失风度,仿佛回到了暮春时落寞不堪的书生。她眉间一点朱砂点在了他的心上。他被抽空,不受控制,哆哆嗦嗦,哭声远闻五里之外。
“听说戏院里死了一个戏子,京城疯了一位状元郎。”人声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