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死过一次,但李想又活过一次。
“天文专家介绍,13号凌晨3点左右,英仙座流星雨将迎来极大。届时,如果天气晴好,每小时有望欣赏到几十颗流星划过夜空。”手机里天文播报声传来,李想缓缓站起身。体内的关节像生锈蒙尘的齿轮,迟钝又卡顿地运转起来,发出“咕嘎”不太流畅的机械摩擦声。他拿起马扎,“啪嗒”一声关闭了室内仅有的一顶灯,又“咣当”一声阖上了大门,走出院外。世界一片寂静与黑暗,有的只有他脚踩黄沙的稀疏声响和几颗黯淡的星。也好——今晚有风,空气中有大西北独有的冷酷与荒凉。些许黄沙蠕动着进入鼻喉,颗粒分明。不错——今晚的云层很厚,星光大概要使劲才能冲破这阴霾,他想着。安放好马扎,也安放好自己,老旧的机器终于停止运转。他打开手机,进入天文爱好者的聊天群,群内的火热直达眼底。他浏览了几眼,又匆匆锁屏放下。只是手机上的消息提示音与光亮时不时响起、亮起在这大西北天地的一隅。李想阖上眼,双手像小时候认真听讲一般乖巧放在双膝上,静静等候宇宙的讲演。
全国有六万多人名叫“李想”,作为其中的一份子,小李想深知父亲的深意——希望自己能够追寻理想。但“理想”一词对于一个成年人都显得如此浩大模糊,何况对于小李想?小李想少年不识理想滋味,但他也同样深知“想都是问题,做才是答案”。故,虽然小李想没有理想,但他依旧固执地努力坚持。小学如此、初中如此、高中如此、大学亦如此,小李想也逐渐成长为大李想。彼时李想尚不知道,多少年以后,面对着悄寂的西北,他将会回想起那些在教室、自习室所邂逅过的无数的星辰——平凡、渺小,似乎有着同样的轨道,有着相同的方向。
由于坚持与努力,李想考入一所重点高中。重复上一步骤,他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再重复上一步骤,他拿到一份平稳可靠的工作。但慢慢地,李想风平浪静的生活却陡生波澜——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取得的工作,于关系户们却是唾手可得;许多次彻夜不眠换来的工作报告,却被上级领导更改为自己的名字;反复调改测试的程序凝聚着多少心血,却被一窍不通的老板批得一文不值……此刻夜已深,楼层灯光已熄灭,只有李想的屏幕仍闪烁着幽微的蓝光。他开始思考过去的路,他发现一路陪他走过来的,并不是什么所谓善良正能量,也不是什么所谓的虚荣、嫉妒和不甘心。陪他走过的,似乎只是“恐惧”二字——害怕不好好学习会不及格,害怕不好好工作就会被辞退,害怕不考取证件傍身社会将不会为自己兜底,害怕自己为社会所淘汰……想到这儿,他离开工位,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看世界依旧灯火通明。彼时的他不会想到,多少年以后,面对着苍凉的大地,他将会回想起落地窗外邂逅过的天上星辰与人间灯火——迷茫、困惑,却又在拼命地照亮一方、努力生活。
李想意识到自己的恐惧,却未料到最大的恐惧——死亡未经通知便悄然已知。同往常一样李想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回家路上,却突然收到父亲病情恶化的通知。他强装镇定,掩饰内心的恐惧,赶往病房。在那里,他见到了濒临死亡的父亲,父亲紧紧握着他的手,嘴巴张大,声音透过呼吸罩,断断续续传出耳边:“生...生活...美...美好”说完李想的手不再被紧握——父亲去了。别人不懂父亲,李想懂,那是他陪父亲看了许多遍的《教父》中的一句台词:“生活如此美好。”在料理父亲后事的同时,李想顿悟了许多——空气流淌过鼻尖,物质流淌过腔肠,金钱流淌过指尖,最终都消解掉了。他辞去了高薪的工作,带着积攒的薪水,决心重活一次。
意识到以前的追寻不过是随波逐流,李想开始真正追寻。追寻什么?理想?不,李想依旧觉得自己没有理想。不过,虽然没有理想,但李想拥有方向——一个只为生存得有意义不虚此行的方向。正像一位牙医在临终前曾说,“如果一切皆有可能,我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到处走走,不再把养家挣钱当作生命的唯一。”李想深受触动,他也开启了一段追寻的旅程,一段追寻生命意义的旅程。一路走来,一路收获。原来,当他盯着电脑时,也许梅里雪山的金丝猴刚好爬上树梢;当他挤地铁时,也许西藏高原的云鹰直入云端;当他受上级批责时,也许尼泊尔的背包客已端起酒杯围在火堆旁……这个世界总有一些穿高档皮鞋也走不到的路,总有一些喷着香水也闻不到的空气,也总有一些写字楼里永远遇不到的人。何其有幸,李想正在路上。
……
此时的老李想,再也踩不动油门,再也背不起背包了,好在西北一隅尚有他的一席容身之地。手机的提示音响起的频率越来越高,想来是英仙座流星雨已至,友人们在分享喜悦吧。外界风声依旧云层依旧,老李想其实一直都知道今晚的天气情况是不可能欣赏到流星雨的。但无妨,老李想也正在邂逅一场奇遇——他依旧阖着眼,而此刻在他心中,正有流云变幻;正有千千万万颗星辰绕地轴低速旋转,熠熠生辉;正有无数带电粒子流在高纬的高空中电离,发出的极光璀璨壮丽;正有无数流星体在大气层高速投射,绮丽浩瀚。是王勃的“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是沈括的“荧荧然”“火光赫然照天”;是宗白华的“无尽的生命”“圆满的和谐”。
此刻,星光已然黯淡。此刻,星光不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