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因里希拖着并不沉重的行李走下了回故乡的最后一班火车。站台上仅有的几个人都显得行色匆匆,步伐急促而慌乱,眼睛都死死盯着脚下的地面。看来虽然“失明流感”还没传染到西部,但紧张的情绪也已经感染到了这里的人。海因里希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这已经是最后一班车了——政府为了控制人员流动,宣布从明天起铁路正式全线停运。
而全国著名的医学教授,海因里希·弗莱恩先生,此行的目的除了暂时躲避疫情,更重要的是,他想做一项研究。
一项可能拯救他的祖国乃至全世界人民的研究。
二
海因里希掏出记事本,对了一下门口的门牌和本子上记的地址。
应该就是这里了,他走上前叩击了几下这间小公寓的门。
随着吱呀声,门被打开了。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松节油气味。看到自己数年未见面的老友时海因里希有点吃惊,克里斯·埃德斯坦好像已经许久没有理发刮面,透着一种艺术家不修边幅的气质,穿着也十分随意,可以看出他刚才正在画画,笔和刮刀还握在手中,胸前围裙上还沾着油画颜料。他看上去很是疲惫,不过黑眼圈似乎衬得那双绿眼睛更加明亮了。
克里斯似乎有些不安得快速瞥了来人一眼,然后他低下头,脸上的表情转忧为喜,他上前去搭海因里希的肩,而眼睛却不敢正视他:“哦!是你,亨利,老伙计!进来,快进来吧!屋里有些乱,别在意!”
海因里希进了屋,嘴上客气着,寒暄着,心里却在品味刚来时看到的那双明亮的绿眼睛,他的老朋友,变了许多,却已然是老样子。
三
他们曾是乡下的邻居。当克里斯的父母带着他搬过来时,他们都还只有五六岁。海因里希最开始没太注意那个瘦瘦小小的棕发男孩,直到有一次他到山上的森林里去玩儿,意外撞见了这个小家伙。
“你怎么啦?”海内里希很自来熟地上前和他打招呼。
“我……我想帮我爸找落在森林里的斧子,迷路了……”
海因里希望着他的眼睛,多么绿啊,那双莹亮的眸子仿佛是被盛夏烈日下的茂密森林染就的一般,那么富有生命力,却又透着迷途时的茫然无措。他那破旧得打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衣,他那棕色的卷发和苍白的皮肤,还有那双绿宝石一般的眼睛,都让海因里希以为他莫不是妈妈讲的童话故事中住在森林里的小精灵。
“迷路了?不要紧,我对这一带可熟了,跟我来吧!”小海因里希很爽朗地笑了,向“小精灵”伸出了手。克里斯迟迟疑疑地搭上,接受了这个陌生的金发少年的好意。
于是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在森林中穿行,踏着脚下柔软的覆盖着苔藓的黑土地,盛夏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绿叶斑驳地洒在林子里,也洒在他们的身上,染下一片片浓绿的影子。
海因里斯一边走一边向他的新朋友介绍森林里他熟知的一切:这片阔叶林中大多是樟树;发出鸣叫声的是熊蝉;地上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是雏菊;树根边上一簇簇的是双孢伞菌;还有那些飘舞着的飞絮一般的菜粉蝶——没有蓝蝶好看,他自言自语地评价道,可惜这里没有蓝蝶,后山上的花田里才有。
克里斯好像也逐渐放下了迷茫和不安。他好奇心旺盛地看着这片他置身其中的森林,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几乎有些陶醉了。
两个孩子走累了,便在一个林中的小水潭边休息,孩子到底是孩子,两人已经完全放松了戒备。于是,海因里希知道了棕发男孩名叫克里斯,之前家里没什么钱,母亲又不幸患了重病,为了疗养,一家人搬到了乡下按着森林住,他有个妹妹叫伊莎贝拉,比他小两岁,非常漂亮可爱。父亲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干点伐木的活计赚钱养家。他没什么兴趣和娱乐,唯一算得上爱好的就是画画。克里斯也知道了金发男孩叫海因里希,别人有时也叫他亨利,家里比较富裕,父亲是大学里的语言学教授,对他很严格,他是家中的独子,父亲让他学了很多东西,乐器啦、数学啦……但他真正感兴趣的是生物学和大自然。
黄莺在他们头顶的枝叶间啾鸣,声音清越婉转,一阵阵轻柔的风拂去了夏日午后的燥热。海因里希躺在散发着青草芳香的土地上睡着了,克里斯静静地沉醉地感受着森林里令他放松和愉悦的一切美丽迷人的画面、声音和气息。灿烂的晚霞余晖洒进林间,被微风掀起毂纹的水面闪着金色的光彩,每一片树叶都被镀上一层柔亮的金边,克里斯惊叹起来,摇醒身边的海因里希。
“快看,多美啊!”
海因里希迷迷糊糊应了一声,随即猛然起身:“天啦,太阳下山了,都这么晚啦!”
两个男孩急忙匆匆往家的方向赶,但很快便暮色降临。克里斯的不安和胆怯回来了,夜晚的森林不像白天那么可爱,高大的树木仿佛都成了鬼影,地上匍匐的藤蔓也总是使坏般给人下绊子,他牵住海因里希的手,小声道:“我有点怕。”
“别怕。”
其实海因里希心里也在发慌,黑夜影响了他对方向的判断,他开始担忧是否能找到下山回家的路。猫头鹰的叫声和阵阵虫鸣让夜晚的森林更加诡秘莫测。
“海因里希,你说,光是什么?”
听克里斯这样问,海因里希愣了一下,随即像给自己壮胆似的欢快地说道:“光嘛……我妈妈说了,光是仙子创造的,是她们用来给万物以生机的东西!是光,让这个世界上的花啊,草啊,小动物啊有了好看的颜色,它会让植物生长得更快更茁壮,让动物更健康更快活……看!那里就有光!”
两人顺着光的方向走去,先是几个极小的光斑,给暗沉压抑的空间染上几抹莹莹的绿。越走进,这样的光斑就越多,每一个都在尽力点亮自己周围那片小小的黑暗,转过一片小坡,猝然跃入眼帘的画面美得令人为之一震。
那是一大片萤火虫!它们每一只发出一点微弱的荧光,却一下子驱散了许多黑暗。它们静静停在花丛间,栖在树根上,让原本如墨般诡异可怖的黑夜中的森林,温馨得如同白昼。
两个孩子欢呼雀跃起来,他们知道,有了光,就有了回家的希望。但他们此刻的欢呼,也许只是为了歌颂光给他们带来的温暖和安全感。
四
“你又在研究这些东西啊。”
海因里希的眼睛没有离开桌上的资料,只是挑了挑眉头道:“你的画画完了?”
克里斯大大咧咧地笑着,好像他除了画画什么都不在意。海因里希看过了他最近的几幅作品,暗暗惊叹克里斯的进步,他的作品已经不像童年时那样稚拙了。他画画没有固定体裁,人物、静物和风景,油画和水彩都画。他的用色并不鲜明饱和,读诗淡雅细腻的灰调子,没什么张力也没什么架子,看起来就有一种包容的,平易近人的温柔感,令人感到很舒服。但海因里希也知道,没有多少人买克里斯的画,即使他技法纯熟、画风优美,画了好多年他还是个没名气的穷画家。
“我最近画画可能太累了,眼睛老发酸,看不清东西。”克里斯坐在了海因里希房间的床上——也是,这次海因里希教授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回到家乡的小城镇,不可能有项目经费的支持,只得住在留在故乡的老友家中了。大教授不愧是大教授,看不下去艺术家凌乱的房间,他一住进来就大加收拾,乱七八糟的屋子大变样,克里斯甚至怀疑他叫来了一个不收钱的保姆。
海因里希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听好友的唠叨,专心研究手上“失明流感”的资料。听到他这句话,海因里希却皱起了眉头,
“这种看不清东西的现象有多久了?”
“我想想,有一个月了吧。”克里斯终于注意到了好友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他有点心慌了,但还是笑着轻松地说:“怎么?最近那个传染病不是一患上就会失明的吗?不用担心,我大概只是近视了——”
“这是群众对于失明流感症状的一个常见误区。”海因里希的脸色很难看,他知道传染病的知识宣传工作做得不好,但不好的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抽出自己的资料,递给克里斯道:
“失明流感是半年前开始流行的病毒性传染病,病毒会破坏视网膜细胞功能,症状根据严重程度分为三期。一期为感染病毒的前15天,视力有微弱下降,眼部易感疲劳酸痛;二期为第16-30天,视力开始明显下降,成像模糊不清且眼镜无法矫正;第三期为第31-45天,视力严重减退,一般会在第45天完全失明,目前未发现治愈方法……”
克里斯像是遭了雷劈一般怔在了原地,“这不可能……”他自言自语道:“不,不能这样!”
如果……如果克里斯真的是感染者,海因里希胡乱地思索着,刚来时看见的那双明亮的,被盛夏的森林染过一般的绿色眼睛,也许就带有致盲的病毒,而近期的研究证明,病毒的传染途径就是与已感染者对视。
疫情爆发已经半年了,对它的研究却一直没有进展。海因里希本来怀揣着避开疫区,抓紧把治愈疾病的方法研究出来的愿景,结果自己的眼睛,也意外推进了45天的倒计时。现在只剩下两条路:在自己失明之前研制出治疗方案,或者就失去光明、听天由命,染病失明的人越多,成功的希望就越渺茫。
他没有告诉克里斯这件事,生怕他会有负罪感,他也没有告诉克里斯,自己此行,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五
那个夜晚之后,友情的种子便在海因里希和克里斯之间生根发芽。两家人都相互非常友好,相处得很融洽。
两人转到了一所学校读中学。也许在老师眼里,这两个少年迥然不同。海因里希活泼外向,各科成绩都十分优秀,在生物学方面颇为出色;而克里斯却比较害羞安静,学习成绩怎么都上不来,却有个“不务正业”的特长——画画,放学之后,克里斯总喜欢抱着一盒水彩去郊外写生,有时候作业都顾不上写,就拿海因里希的作业来大抄一气。
每次这种时候,海因里希就拿他开玩笑:“你这个当哥哥的多学学你妹妹,她可比你强多了。”
“亨利,你说话的腔调怎么和我爸妈一样?”克里斯手上抄着作业,头也不抬地撇撇嘴。“而且你怎么一口一个’你妹妹’,你不会……”
“别瞎想!再乱说话不给你抄了啊。”
克里斯的妹妹,伊莎贝拉▪埃德斯坦,在同一所学校比他们低两级。海因里希对她的聪明才智非常惊讶和佩服,她的成绩名列前茅,而且学起海因里希年级的课程毫不吃力,几乎是个神童,她的物理学得尤其好。天资聪颖的女孩子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气质,伊莎贝拉几乎永远板着一张漂亮的面孔,给人一种冰冷、不可接近的感觉,她也没有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但是因为海因里希和哥哥克里斯的关系要好,她也会经常找海因里希讨论学习上的问题。海因里希不否认自己也许喜欢上了她,那双和克里斯一样莹亮美丽的绿色眼睛,那清秀可人的面庞和那棕色发丝间淡淡的香气,都撩拨着少年人的心弦。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星期五的放学之后。
海因里希和克里斯像往常一样去伊莎贝拉的班级接她放学,刚走到教室的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了刺耳的声音:
“呵,看这个小丫头,整天板着一张扑克脸,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啊!还不是只知道学习,土得掉渣!”
“就是,整天跑去勾搭高年级的学长,要不要脸啊!”
海因里希望着那一堆围着伊莎贝拉百般奚落的女生,暗暗捏紧了拳头。她?“勾搭”他?真是荒唐可笑!
“他哥哥也是没用,整天就知道画那些幼稚的破画,哈哈!”
克里斯听到这话气得要掉眼泪,海因里希看到他涨红了脸,垂下头,低声道:“她们怎么能?她们怎么能!”
“还有她妈妈,就是个病秧子!”其中为首的一个女生拖长了腔调讽刺道:“也没钱治病,多可怜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海因里希就冲进去,推开那个趾高气昂的女生,一把拉住伊莎贝拉的手,带着她转身就走。
“别理她们!我们快走!”
三个少年一路飞奔出校园。海因里希看着因愤怒而不知所措的兄妹俩,说:“走,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翻过海因里希和克里希第一次遇见的那片被森林所覆盖的小山丘,有一大片蓝色的矢车菊铺成的花海。此时已经日薄西山,金色的余晖透过层层叠叠柔软的云霞洒下,整个世界浸染在暮光中,明暖而温柔。夕阳下的花海在晚风中涌起一片天蓝的浪花,还有成群的仙子般的东西飘舞着,它们梦幻般的蓝色乍一看去像是矢车菊的花瓣,其实,它们是蓝蝶。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喜欢来这儿。”海因里希望着花海,喃喃地说,“大自然总是拥有令人沉静放松的力量,不是吗?”
“是啊!太美了!”克里斯很有艺术细胞,对美的敏感度也超乎常人。矢车菊和晚霞的颜色交融搭配是一种和谐温柔的宁静感,飞舞的蓝蝶又给画面平添了几分动人的生机。他暗自惋惜没有带写生本和水彩,这样的画面不用画笔记录下来实在是可惜。
伊莎贝拉只沉默地静静站在海因里希身旁,过了好久,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亨利哥哥,今天,谢谢你!”
“ 哟,小冰山,你居然会说谢谢,”克里斯笑着打趣她,被她反唇相讥道:“我老远就看到你们了,哥,不是我说,还好没让她们看到你哭鼻子,丢人现眼。”
“千万不要在意她们说得那些话。”海因里希连忙安慰他的两个朋友。
“她们只是妒忌我罢了,我根本不跟她们一般见识。”伊莎贝拉高傲地扬了扬下巴,表示自己真的不在乎。
克里斯在一边突然轻声惊呼起来:“蝴蝶!蝴蝶落在我手上了!”
“蓝蝶是一种很有灵性的生物,”海因里希解释道,“如果它们觉得人对自己没有威胁,就会落在人的身上。”
克里斯赞叹着轻盈地落在自己手上的蓝蝶,仔细观察着这美丽的生物,海因里希和伊莎贝拉也凑了上去。在暮光下,它的翅膀如流动的星河般,蓝得迷人而梦幻,这是大自然赋予它的,画家的颜料调配不出的美丽颜色。它轻轻翕动双翼,洒下闪闪发光的鳞粉。
他们观察了一会儿,克里斯就抬起手,让蓝蝶回到天空。当它的身影轻盈地飘过那一轮巨大的金红色夕阳时,被余晖勾勒成一个边缘模糊的黑影,落日的光芒也洒在三个少年的脸上和身上。
“你们说,光是什么呢?”
这次是伊莎贝拉回答了克里斯的问题。
“光是一种电磁波,以每秒三十万千米的速度在空间传播,具有波粒二象性。它是色觉的基础,也是产生视觉的基础。”
“也就是说,没有光,我们就看不到这个美丽的世界,是吗?”
“没错。”
伊莎贝拉点点头。良久,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虽然物理书是这样解释的,但我还是不知道,光到底是什么?”
借着最后一丝落日余晖,海因里希看到伊莎贝拉眼眶发红。
六
毫无头绪啊。
海因里希抬头看了一眼钟。已经是深夜了,而他房间里的灯光彻夜通明,他又喝了一口浓咖啡,强行打起精神。
老是停留在理论层面没有用。他柔柔眉心,翻到稿纸新的一页,还是再制定一个实验计划吧。虽然废纸篓中那些被揉成团的,全是已经失败了的实验计划。
失明流感……病毒结构分析……致病原理……具体病理特征……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吓了海因里希一跳。
是克里斯。
他被海因里希房间里的光线刺激得眯起眼,困倦的声音中带有一丝讶异:“你还没睡?”
“你吓我一跳,克里斯。我很忙,你快去睡吧!”
“亨利……”克里斯的声音颤抖,海因里希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深深的恐惧,“我睡不着,我做了噩梦。”
恍然间,从这个平时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乐观的艺术家身上,海因里希又看到了曾经哪个迷茫的、胆小的男孩儿的影子。
“我梦见……我梦见,我独自一人在走向一片漆黑的地窖。向下的楼梯好长好深,好像永远到不了底。但是越往下走,光线就越少,寒意从下面的深渊中涌上来,好冷。与其说是我在向黑暗中走,不如说是黑暗像疯涨的潮水一样在淹没我,那片黑暗像固体一般攫住了我,无边无际,牢不可破,让我窒息……”
海因里希长叹一声,无言地握住他被冷汗浸湿的冰凉的手。
克里斯突然站了起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去我的画室看看。”
画室的灯一被打开,眼前震悚的画面让海因里希不寒而栗。
狭小的空间内歪歪斜斜堆放着好多完成了或未完成的作品。有的摆在画架上,有的被随意扔在地上,但给人的感觉无一例外都是焦躁与痛苦。具体的形象没有了,全是抽象而意识流的色块,有的暗沉压抑,有的却鲜明的可怕。海因里希甚至能从这些画里嗅到血腥味,听出嘶哑绝望的尖叫。
“这些都是我情绪的真实写照。我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眼前日渐模糊的画面让我愤怒,悲伤,惶恐又无助。对于画家来说,失明无异于被判了死刑,我也许再也不能画画了。于是我开始往画布上狂乱地发泄情绪,我害怕失去光明,但我不知道怎么留住我的光……”克里斯在他身后恍惚地喃喃自语。
海因里希忍住流泪的冲动,转身给了自己的朋友一个温暖的拥抱。
“会好的,会好的。”他说,“我在试着救你了,我在试着救你们。”
“我们?”
七
三人从中学毕业后便分开了。伊莎贝拉考上了海因里希就读的那所大学,两人一个学物理一个学医,而克里斯留在了故乡,从乡村搬到了城镇,成了一个画家。
海因里希和伊莎贝拉的关系越走越近,他们却默契地谁也么有去捅破那层朋友和恋人间的窗户纸。多年来,两人只是一起散步聊天,讨论各自学术上的问题,偶尔才聊聊生活。这种平衡被打破,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伊莎贝拉反常地拒绝了海因里希的见面邀请。“真实对不起,”帮她传话的哪个女性朋友说,“她谁也不见。”
于是之后那45天,海因里希都没有见到伊莎贝拉。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伊莎贝拉亲手给了海因里希一封信。海因里希看到她的模样,便明白了一切——那双明亮美丽,勾人心魂的眼睛被一条黑布蒙住了。
疾病已经无情地夺去了她的光明。
“再见了,”她苍白地微笑着,“别为我担心。”
那封信没有问候也没有署名,只有短短两行字:
“快走,危险。离开这里,回故乡吧,或者去哪儿都好。
我爱你。”
八
“是的,你们……你,还有千千万万已经失明,正在失明和将要失明的人们,我要救你们。”
“也包括你自己,对不对?”
听到这话,海因里希一愣。克里斯闭上眼睛,轻声说:“我都知道到了,亨利,对不起!”
“这不怪你。”海因里希回答的语气很是温柔。
海因里希关上画室的灯,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继续做研究,却在黑暗中被克里斯一把拉住了。
“明天,不做研究了,可以吗?”
“当然不行。”烦躁感再次回到海因里希的心头,“你也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好吧。”
克里斯语气中的落寞让海因里希心软了,他叫住了克里斯:“你明天想做什么?”
“我想去一趟乡下,我想再去最后写一次生,看看小时候的风景。”
“好,我们一起去。”海因里希答应了。
九
对于少年的他们来说,那无疑是最糟糕的一天。
克里斯和海因里希一起爬上了那座小小的山顶,并排躺下,仰望着漫天的星斗。伊莎贝拉把自己锁在屋里不愿出门。于是两个少年并肩躺在山顶上,问着青草的清香,听着蟋蟀和谐却忧伤的小夜曲,让你夜风吹干他们脸上的泪痕,高邈的苍穹笼罩着他们,海因里希觉得自己可以一眼望到宇宙的深处,突然觉得孤独和脆弱。在偌大宇宙空间中,地球只是茫茫星河中一粒渺小的尘埃。
“也许对母亲来说,这是一种解脱吧。”
克里斯安慰自己似的说。
“为什么病痛会让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悲剧?为什么?”海因里希喃喃地说,带有一种悲愤与不甘。反而是克里斯来安慰他,他豁达地说:“看开点吧,亨利。”
闪烁的星光在云间流转,点点镶在夜幕之上,点染了蓝紫的灿烂的银汉和星云。
“你说,光是什么呢?”
“光啊,光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几亿光年外的天体发出的跨越迢迢宇宙与我们的眼睛相遇邂逅的物质。光是色彩,光是美,光是年轻岁月,光是……”
“光是一种会给人指路的信念。”
海因里希沐浴着星辰的柔光如是说。宇宙也倒映在他深蓝的眸中,他年轻的面容上写满了坚毅,就好像他看到了自己的光。
“我以后不当生物学家了,我要学医。我要救死扶伤,让人间少一点悲剧,多一些圆满的结局。”
十
海因里希笨拙地帮克里斯支好画架。今天本不是一个适合写生的日子,天空布满了灰暗的阴云。时值冬末,他们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以抵御寒冷。
依然是童年时代熟悉的风光,只是森林中的落叶都已飘零,落入泥土。矢车菊也依然在芽孢中沉睡,尚未苏醒。克里斯选择了去画花田,尽管还并没有多少绿意。
“看不清楚啊……看来只能画色块了。”克里斯不无怅然地说。海因里希也感到了自己视觉的减退,他叹息一声,望着自己的朋友开始往画布上涂抹天空的灰色,他黯然地想,研究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进展,年少时的信念也被现实践踏得碎为齑粉,什么救死扶伤根本就是个痴儿的笑话,也许到了最后,人类都要染上传染病而失明,战胜疫情的目标彻底幻灭,到最后,全人类都忘记了感受光、感受美。世界依然美丽,只是再也没有人能看到了。
“这……这是什么?”
克里斯没有握笔的左手一阵酥痒,他转过头,模糊的视野里跃入一抹梦幻的蓝。
是蓝蝶。
这也许是今年破茧而出的第一只蓝蝶,它轻盈地扑闪着翅膀,亮闪闪的鳞粉落在克里斯的手上,这个小小的生灵让他暂时忘记了几日来的痛苦与不安,童年的美好回忆仿佛一瞬间涌进他的心头,然而天真的小家伙并不知道自己能给这个可怜的人类多大的安慰,不一会儿,就扑闪扑闪地飞走了。
“不!不要离开我……”
蓝蝶的离去让克里斯好多天来的积郁一下子崩溃了,涌出的泪水让本来就看不清的眼睛又多了一层阴翳。他绝望地用手抹着泪水,海因里希心疼地上前想安慰他,却看到他的手忽然顿住了。
“是我的错觉吗?”克里斯冲着远处的花田使劲眨了眨眼,他又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望向远处,惊讶地张大了嘴。
“怎么啦?”海因里希愣住了。
“我能看清楚了!我能看清楚了!!”克里斯激动地抓住海因里希的肩膀直摇晃,“是蓝蝶,蓝蝶的鳞粉是治疗失明流感的药,不信你试试?”
海因里希摸了摸克里斯手上的蓝蝶鳞粉,揉在眼睛上,再睁开眼时,他简直不敢相信。
奇迹真的发生了。
清晰的世界,重现在他的眼前。
“是真的,真的可以!”
两人像孩子一般欢呼雀跃起来,庆祝着光给他们带来的安全与温暖感。
天空中的阴云散去了,温暖的金色阳光闯过云隙洒在了大地上,给了万物以生机。老树苍黑道劲的枝干上抽出了嫩绿的新芽,苏醒的蓝色矢车菊含苞欲放。越来越多的蓝蝶破茧而出,纷纷加入这场春的舞会。
春天来了。
尾声
“真是没想到啊,这些画居然卖了这么大一笔钱。”
“那是我这辈子画过最糟糕的作品,居然还有人欣赏。不过把它们卖了,就像是告别了一段阴暗痛苦的回忆,重新面对生活,挺好的。”克里斯笑得开怀,他稍稍正色,拍了拍海因里希的肩。
“你是不是已经在计划着回去啦?”
“嗯,”年轻的医生点了点头,“等这批失明流感特效药制完,我就回大学去。”
为了避免蓝蝶为了制药被大量捕杀,两人保守了蓝蝶鳞粉可以治病这个秘密,用不伤害的方式养殖了它们,手机了足以治好成千上万人的鳞粉,第一批特效药已经在制作过程中了。
“我已经成功了,等着我,
我也爱你。”
“哟,在给我妹写信啊?”克里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海因里希吓了一跳,红着脸掩住信纸。
“你,没看到吧?”
“我看到了又有什么关系。”克里斯笑了,“我早就知道了,她已经成为追寻真理的科学家了,你们俩很般配,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他调皮地眨眨眼。
“话说回来,你的画赚了这么多钱,应该能过上好日子了吧?”
“我打算吧这些钱大部分给你和我妹妹,作为你俩的科研经费。”克里斯认真地说,“我并不想过有钱人们那种所谓的好日子。对我而言,能够画一些自己想画的画,把世界上的美好用画笔记录下来,就足够了,这就是我的信念,我的光。”
他们终于可以不用相互躲闪目光,而是放心大胆地对视了,造物主一双天才的巧手,让人类的感光器官生得格外美丽。
克里斯的绿色眼睛是明亮的,是富有生机的,它是初春枝头的嫩芽,是幽碧的潭水,是夜光萤火虫的微光,是盛夏的烈日下,充盈着蝉鸣与青草香的,葱郁茂密的森林。
海因里希的蓝色样是温柔的,是充满希望的。它是秋日的晴空,是广阔无边的大海,是夜晚的星河,是矢车菊细腻柔软的花瓣,是蓝蝶轻轻展开的,亮晶晶的蝶翼。
光是什么?
光,曾经是他么所追寻的,现在是他们所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