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自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了光,然后也就有了影。
看着那样一种沉沉的、墨一般的影,总叫人不禁要问:影是如何从透明炽热的光里生出的?翻来覆去地找答案,却怎么都差两分意思。这时就苦于没有李维笔下小男孩一样偷影子的能力,于是只好任凭想象力游走在影子之间,捎来些许影的讯息。
像泼翻的墨,肆意浸染在大地的纸上。有人道实物风景才是美如画,我却以为较影还差些意思。影子本身就是绝妙的画作。光,这画匠,无情又多情地抹去了万物的颜色,萃取出物象的精髓,只余下耐人寻味的黑白。山失了青黛,云不见了铅白,庙宇楼阁失了朱甍碧瓦,统统任由水墨的骨干沉凝在世间的底端,汇成了极好的大写意。这写意长卷随着昼夜的更迭而铺陈收拢,总余下餍足的宁静和按不灭的期待,不消说是由于这张世间百态图。
像可拆解的雾,具有厚度和温度的另一维。浓重肃穆的山,投下的影也是浓重的,是冷的,仿佛要吞掉人。透明的玻璃糖纸映射下破碎的灰,有着浅薄的暖意。一切的影,随形又不拘于形,在二维的平面里释放着或深或浅的活力,又与三维空间相重叠:栖身管道的乞人把他的影子裹在身上,捉月亮的孩子把影子垫在脚下。傍晚时分的影子被台阶切割重塑,砌出的是通往什么神秘集会的阶梯?是通向夜雾罢,月影罢,连影子自己也说不清楚。
然而影子的神异之处,还不仅在于形体上的变化万千,更在于其虽为物象,却更超脱其上的特性;其和记忆、和内心世界的奇妙联结让我始终心驰神往。
自古以来,影子和记忆挂钩已然是一种共识了。多少人都记得那么几个夜晚:房间里只余下身后的一盏灯火,母亲和孩子甜笑着,依偎着做着手影的游戏;又或者是皎洁的一轮明月下,孩子们唱着童谣在小路上相互追逐,玩闹着去踩彼此的影子。似乎全天下的温情都是相通的,于是那些相似的影子也渐渐地相融,抽象成了唤起记忆的一种信号,使人望见它的形迹就要想起月光下的童谣、厨房里的香气、风雨中的守候,就要解锁一段又一段尘封的情感与回忆。
这黑沉沉的影子似乎有更加了不起的力量:它呈现出物的本质和人的内心。最乐意捉一条板凳在巷子口听长辈们唠嗑,看夕阳把老人们的影子从瘦小一点点长成古朴的长卷,恍若在几柱香里又看了一遍他们的人生,觉得那影子不仅有对小辈的宽容和宠爱,又兼以宁静的悲悯;最害怕是瞧见那些失意人的影子,再年轻也会苍老颓圮,怕不是叫悲伤的泪浇了一个影出来,连影子都是咸苦的。晴日,和好友在窗前浅谈的时候,我看见她鸦色的长睫投下淡青的蝶影,险险地要伸手去抓住她,恐她和蝶影一般飞走了。现在想来,是不是透过那样的影子窥见了她灵魂里的蝴蝶?古成语里有“含沙射影”一说,小时候但觉荒诞,现在却觉得神妙极了,是不是我和古人、和那吐沙的蜮一样,觉得影子里寄宿着一个灵魂?我想,或许是的吧。影子确乎是什么恶作剧的孩童了,因为对着影子,什么荒诞的幻想也成了真实;却更是位作家,悄悄地把内心的秘密捧出来,供别人去读。
有时望见自己的影子也会不满,可是思前想后,却总也不舍得破坏这影子。盖因这影子不仅是灵魂,更是存在于光下,脚踏实地的一种证明吧?我推想过人没有影子的状况,只觉十分恐慌。因为没了这灰黑的尾巴,竟像是与世间分隔了一般,由此见有光也有影才是人间常态。若是有光无影,未见过阴暗,那一切的行为就显得太高太善,不可触及了;若是有影无光,则更不能够,因为未见过光的生灵只是沉溺满足于黑暗,失了真善的暖气儿。惟有人,见过光,见过影,他知道光的可贵,因而去追光;知道影虽然冷厉却真实,因而正视影,不会忽视它,也不把它看得太重。只可惜现今的我们,虽然见得到影所展现的陆离和情感,却很少想到影与光的关系,这是忘却了影的另一层本质了,忘了影子的背后却是站着光的。人既然看到了影,那么不妨再想远一些,向影子背后看看,所找的光一定就在身后!
所以啊,吾辈要谨记:人生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难免会见影子般的黑暗;但是请相信影子的后面总有一束光,指给我们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