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悄然落入案卷,原先的晶莹剔透仿佛从未存在。顷刻变成墨色,攀着纸卷纹路,一丝丝浸润开来。澄澈与混沌的魔术,在毛笔笔尖拉开帷幕,于此间起舞。不知怎地,这滴墨跳进我心里某个攒了灰的角落,随即渲染开来……
我曾疑心那是一个没有光的地方。踩着梧桐树影渐渐深入胡同巷口。先前树隙点点的馈赠还能叫人隐约体验到白日的暖阳,此时巷子深处的民宅内却得不到半分光亮。在模糊的漆黑里,我隐约看见开了缝的木地板,消磨得几处深浅;掉了漆的木扶手,棱角处已无棱角。
在这座破旧的宅子里,散落着城市的遗民。
彼时父母到北方一座大城市打工,我们兄妹自然成了流动花朵。那时便住在这栋木宅子里,宅子里挤了十余户人家。我们能租到的不过是一间小房,四十平的屋里堆满了四个人的生存。
在残存的记忆里,那里有泛了黄的墙皮掉在生着霉斑的墙角处;结了冰渣的衣服永远晒不干,化成的水滚进地板的缝隙了,不知道会流到哪里去;哥哥在飘着雪花的电视前摆弄甚久,最后也只能调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人在异乡,总有天然的戒备,我们与邻居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擦肩。
孩子的天真在黯淡的日子中消磨,只有一扇青色的门守住了我心里的向往。
从未见过这门后的主人,纵然这门正对着我家。门上把手生了红锈,这青色也有些参差,但门总是亮亮的,仿佛被细心擦过似的。好生奇怪,毕竟在租客的观念中,出租屋不过是短暂的栖身,没有谁在意过一扇门的模样。
生活没有那么多的悬念和疑问,后来偶然得见,这门的主人是一个穿着白色褂子的老爷爷。日子再久些,他知道我们是随迁子女,我们也知道了他是个本地老头。
忘了是什么机缘,他唤我和哥哥到他家玩。鼻子是有记忆的,那里不同于我家潮湿的气味,老爷爷的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没有沏茶也没有点香,似是常年累月茶气和书香浸染留下的故事,叫人刹那间卸了本就莫须有的隔阂。屋里很小,乍看只有书架、书桌、老式台灯和一张白床单的床,简朴的气息充盈着小屋。
老爷爷将我和哥哥领到书桌前,抽出一卷毛毡书法纸。砚台里没有墨,却是清亮亮的水。他问我们的名字,然后狼毫的毛笔尖尖微微吸了些水,竟在纸上挥毫出墨的洒脱。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我从来不知道这三个字可以在纸上舒展出如此韵味,朗朗如月,温润如玉。
老爷爷开始教我们写书法,仍是以水代墨。在这卷厚重的书法纸上,时间仿佛被拨慢了节奏,梧桐树后的光阴不再那么暗淡。一个老人和两个小孩静静地等这个字在书法纸上慢慢隐去痕迹,了无踪影。才又郑重提笔,揣摩似的,下一笔的结构在笔丝间勾勒出轮廓。老爷爷从不多言,不用技巧,他只说,“横要平,竖要直,就可以了。”
在阴暗的木宅子里,在潮湿的雨季,几滴水便推演出墨的方正;一只毛笔、一位老人,便给了本该暗淡而自卑的我三寸微光。
老爷爷也不止教我们书法。某天,他从床下拉出一个大箱子,在一堆旧物中翻找许久。寻宝似的,发现了两个90年代的游戏机,用帕子轻轻揩去落满的尘埃,按下开始键。开奖似的等待着……直到屏幕亮起,旧时的故事重现,他眼中似乎穿越了几时几刻,回到他的旧时光里。许久,他恋恋不舍的回神,将游戏机塞到我们手里,“拿去玩吧,孩子。”
老爷爷的书架有几十本一模一样的书。浅青色的封面,名为“xxx文集”,他从中抽出两本送给哥哥,然后自嘲般,喃喃道,“自己写的,也没几个人看……”在记忆中,老爷爷始终独居,从没有人来找过他。他一个人守着太多旧事故物。
在梧桐叶无尽的萧瑟中,他曾借给这座城市七尺光明,城市失信于他。如今,他仍甘愿借仅存的三寸光给两个同样孤独的孩子,哪怕只是萍水相逢。
漂泊的异乡人总是匆匆从城市的那头迁到这头。没多久我们离开了那座木宅子,到了另一个出租屋栖身。时间再久些,那两本书和游戏机已不知在天涯何方。老爷爷的高矮胖瘦我一概遗失了。那句“横要平,竖要直”,就是他的模样。
纸上的墨痕渐渐消失,老爷爷借给我的三寸光却永远镌刻在我心里。我会以他的方式,把这三寸光还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