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换了新楼。
一切都好,只是楼梯陡峭,难以攀爬。倘若阴天下雨,便常漏水,电梯停用,每逢此时,我总能听到头顶的电灯“滋滋”两声,光亮就像一溜烟跳进雪地洞里的白狐,见不着影了。
于是我的老姥姥就会佝偻着盘根错节树桩般的身躯,颤巍巍拄一根拐,杖头磨得圆滑,托着她沉重的蹒跚步履,驻在台阶上咚响。她不爱打手电,总提着老式灯笼,深一脚浅一脚,蹿跳着红花似的火将她的面颊烧成彤彤的落日余晖,点燃了老姥姥那双藏匿在繁匝皱褶下的眼,满楼廊的光都笼在她眼底,丰满且不吝啬地普照在我们身上。
我鼻尖始终萦绕着她身上烟熏火燎的象藏香,还有一点醇厚的驱蚊花露水味。我想起伴随我童年生长的桂树,也是这种仿佛随时会飘散在空中的细腻的香,带有使人安心的力量。老姥姥枯槁的掌攥紧我手腕,每登梯一阶,火苗愈发摇曳得厉害,在她花白的鬓边开出一树又一树的海棠红,映得她的脸庞如热烈的玫瑰一样,娇滟,满是通红的光亮。
她走路慢,每一步走得稳重踏实,我亦步亦趋地跟了一会儿,就猴急地飞到她身前,欲挣开老姥姥的手,满心攀到楼顶,全然不顾脚底的昏暗和后面逐渐跟不上我步伐的老妪。
“等等你的老姥姥,当心摔倒,不要一个人走在前面把我忘掉...”
我试着靠拢她,握紧老姥姥劲瘦的腕。在黑沉的楼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光。我与我的光互相搀扶,互相追逐,我们聚拢,绽放,缠绵。我们温暖彼此,灯笼照亮的是昏暗的楼道,而我们照亮的是依偎的互相。
我曾爱戴东升西落的明日,每每当它报以人间温暖的光,我便投以仰慕与钦佩的眼神;我也赞誉过皎皎无华的晚月,穿梭于云层的星,它们亲吻太阳留在仁厚地母的余晖,流淌温软的淡泽;而现在,我能感受到我的老姥姥的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这里面有太阳的煦丽,也有星月的柔稚,包裹着慈爱的雾霭,像蜷缩在雌鸟羽翼下的雏儿,充满爱和希望。
直至家门前,钥匙拧动锁孔,身后的光岿然熄灭了,而我心中的灯永恒地点燃了。
我喟叹光,追逐过万丈明朗。而我屋里的笼光,将终身笼罩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