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约翰列侬比我晚搬来很多年。
我见到他时可能是90年,或是67年,或是压根没有约翰列侬这个人,一切只是我戒烟时的臆想。
约翰列侬快有五十岁,而他一直以为我二十岁或是十七八岁,其实我有二十四岁,我缺乏证据所以扳不倒他。我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什么证件,我的名字也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乔。
约翰列侬没有太太或是什么情妇,后来了解到他之前有过女友并且阔了一阵,在利物浦。他会英文德文和一点粤语,我也许是个哑巴,我很多年不再说话。我声音很像约翰列侬,没哑之前的事。我是外裔但我不知道我出生在哪个国家,稀里糊涂来了香港,在八十年代。约翰列侬在香港待了很多年,搬来时他正在倒弄签证。我在快餐店打工忙些杂活,正在戒毒,我的头发快垂到肩膀。
签证办好就走。
我也没想到在这里待的时间这么短。房子能卖就卖,卖不了就算了。我要去新加坡。
我有过一个孩子。
约翰列侬对我讲,并不在乎我是否回复。
男孩。
利物浦。
眼睛棕色。
父母下落不明。
90年在香港遇见乔,当时我有四十多岁,乔二十岁。这是见面就知道的。
乔是我的邻居。后来知道他在餐厅打工,他说话腔调很像我。我当时正要离开香港,但签证迟迟办不下来,我答应乔搬走时会给他一些家具。折腾着卖房子,那段时间乔给我帮了不少忙。
乔没有父母,或许有,但在他小时候就不见了。后来我跟他说,我年青时在国外有过一个儿子,之后来了香港,再也没回去。
我当时的女友可能还在国外带孩子,或许早已改嫁。我很早就已忘掉她。
后来和乔在一起ml,拉上窗帘在屋子里做。这种感觉很微妙,我想起很多过去的事,还有我的儿子。我好希望我的孩子以后能像你一样喔,我有的时候会跟他说。
记忆是潮湿的。
二
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只知道逃避 远离香港 远离现实
一切都与香港相反的国家 却最容易引起我记起香港的种种
香港跟着我 另一个时空 如影随形
无论到哪 香港都存在
香港是看不见的城市
土地仿佛消失
我很喜欢约翰列侬身上中年人特有的体香,他也很喜欢我廉价的洗发香波的味道。
你觉得阿根廷怎么样,乔。
我坐在约翰列侬那张三条半腿的桌子前吃早饭。我看他。点头或是摇头。
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摇头。
我去过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钱花光了,回香港吧,所以来香港。
我想离开香港,来到世界另一端的阿根廷逃避现实,却发现越想逃避,现实却越发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无论到哪儿,香港都存在。
约翰列侬抓住我的手,我躺在地上,头发盖住眼睛。
我私底下又开始复吸,这次是被约翰发现。约翰列侬迈过我的身体,到一边放布鲁斯。二手唱片机和不知道从哪淘来的唱片。他一直用手搓那张唱片,我的心像有猫在抓。
你不是戒了吗。
为什么还要吸呢。
你说话啊。
出租屋像是死了,也的确死了。我躺在没有一点生气的地板上,只听见那首布鲁斯。我想到三十年之前,像我这样年纪的约翰列侬,一个曾经的浪子,也是待在这样一间勉强能算作年轻的屋里。我张嘴,我说,能不能不走。然后他说他办好了签证,房子也卖出去了,现在是他最后一次来。我又作挽留,我说我只跟着他也好。我看他,而他偏过头去,他说他的行李已经登上渡船,说他没有多的船票,最后轻飘飘说一句他新的情人早已在海外等他。然后他起身离开,抹了黑油的皮鞋擦得锃亮,鞋跟踏在地板上,很大的响声。从这一刻起,这间年轻的屋就算死了。我想到我的生父也极有可能是这样一个阿飞,这样的事放在何时都不算稀奇。
三
我们在街上走,我和乔。
我办好了签证,很快就去新加坡。我的话像石子投入一潭死水。乔不说话。
你感伤吗。天正在下雨,雾气渐渐重了。
我并不伤心,你开口说明现在伤心的是你而不是我,我已经没事很久了。
我又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试图逃避香港,但一切只是徒劳。乔帮我把行李打包好,我们接吻。他又哭了,他对我说能不能不走。我没多说什么就走了。
我会来找你,他在我背后喊道。
四
约翰列侬中途去了欧洲和北美。给乔寄去很多明信片和自己洗出来的照片,但乔一直没有回。五十岁整那年回香港,之前的出租屋已经改成喧闹的地下城。约翰又去东南亚,一直到97年回归后回去香港,最后在很多年前的报纸上看见几十偷渡者全部罹难的消息,然后明白一切。
五
约翰列侬最后从60年代乌托邦的美梦中醒过来,看见一座高速发展却没有一点生气的死城。可能去布市也可能去死,走在街上随处可见因为香港回归大陆而无所适从的年轻人和因为企业搬迁而破产的商人。然后他意识到属于他自己的时代早已随着乔的死而逝去。
一个西装革履的在穿衣镜前跳恰恰的公子死在90年代他离开香港的那一刻,死在他离开出租屋前亲吻乔嘴唇分离的那一刻。这是约翰列侬自己认为的。他知道乔是他在利物浦当富家公子哥时产生的一个错误,他和他自己产生的一个错误产生了错误的感情,最后留下来一个永远的悲剧,给人无限唏嘘。他后悔在90年代没跟乔说清楚他们之间荒诞的关系,最后在悔恨中死去。
约翰列侬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想到乔的死也许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因为乔早就明白了他们的关系,无法接受事实才选择在荒诞中结束自己的生命。想到这里他的眼睛突然睁得好大好大,然后再没有闭上。
他的命运从一开始离开怀孕的女人时就早已被注定。比起60年代大陆的饥荒和罹难的人们香港算得上是东南亚少有的梦一样的城市,他来到香港,做一个长三十年的美梦。就当他庆幸自己的幸运时却不知他早已被钉死在这个梦里。他像那只无脚鸟,因为没有脚,没有停歇,没有终点。只有选择飞翔,没有停歇的飞翔,累了的时候也只能在风中休息。无脚的鸟一辈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死的时候。他飞了足有五十多年,最后知道他从开始选择飞翔的时候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