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艘小船,游过赤壁水,赏过黄州棠,闻过岭梅香。它很旧、很破,却也陪我经历了许多风浪。和我一同在船上的还有另一个人,他总是拄着一根竹杖,戴着箬笠,披着蓑衣,面目看不真切,笑声却很爽朗,像乍破的银瓶,像黑沉夜空中的一道闪电。
他拉着我去乌江看英雄豪杰。一跑上,他都斜卧在船头,手把着酒杯且敬向明月,口齿不清地唱道:“大江东去,浪淘尽……一时多少豪杰……谈笑间。”
大概确实是醉了,声音倒是响彻行云,在整个宽阔的江面上回荡。这人实在是不善音律,颇有几分噪音的意味,但其中的酸楚、旷达又使这支歌格外令人动容。我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盛着同样酒的杯盏,抿了一小口,咂咂嘴,先是苦涩侵满了口腔,舌头很快也感到强裂的辣意。我咳嗽不止,心下想道:“那人心中也应是这般滋味吧。”
耳边是他豪迈的大笑声。船在江中缓缓行驶。
游行黄州时,我们停了很久一阵子。我们住的那座宅子的校园中有一株海棠。当地的居民都认不得它,只当它是一株破树、野树。他对这株树情有独钟,多次向黄州人讲述它的名贵,最多说的就是:“她是京城名贵的花木,不知为何流落到此处。”数次讲解无果后,他日日坐在树下,与那株海棠对饮高歌。
这种时候我总坐在一旁,有次看不下去说了句:“为什么她不说话呀?”
“她很害羞的,不喜欢说话。”
说罢给我和自己斟了一杯酒,把剩下的一大半都浇在树下。
我想了想,夸道:“姑娘当真海量!”
他又大笑起来,抚上粗壮的树干,像揽着挚友一般亲昵,大声说着只有他们一人一树知道的故事。
他笑得是那么开心,脸好似朝霞般红彤彤的,笑到眼角闪出了泪光,洇入深壑似的皱纹,末了淡淡一句:“她想家了。”
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明明可以清晰地观察到他的一切神色,却无法拼凑出具体的容貌。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常常上扬的嘴角,清晰地看到他常常上挑的眉尖,也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垂下的落寞与自嘲。
盖此人非凡间常人等,应是天上北斗七星神显于世罢。
我们离开的那天,那株树才终于舍得开花。十三枝纤细的树枝,从天边勾下了一大团彩霞,蒙上一层层细雨,竟有一瞬如同京城的繁华,顿时不知身在何方。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轻道:“再见了,老朋友。”又转向我温柔地笑道:“兰台,我们又要启程了。”船身在无波的水里微微摇晃,似乎也在不舍地告别。
我有一艘小船,它很破、很旧,它寄予了我们的余生。它的目的地,不在眉山,不在京城,在此心安处,在吾乡。
或曰:“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可苏东坡从来不“古”,他多成为了许多晚辈的信念,而信念,是与日俱增、愈磨愈亮的不朽诗篇。
或曰:“世人爱东坡,有爱其豪,有爱其博,有爱其趣,有爱其识,甚有人爱其坎坷――姑娘海量,当是爱其所有了。”
答曰:“然。”
“兰台,一起去夜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