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房中,圆润悠扬的歌声伴着古风乐器的弹奏流淌出来,绕过几棵粗壮的泡桐树穿过挨家挨户。时而铿锵,时而幽咽,听起来像歌声,又好似在说话,有时一点一点,有时一串一串,说的唱的多是身边景物,念的道的全是细琐故事。“上浮桥,下浮桥,升州路上斗门桥,翩翩起舞仙鹤桥……”从小在南京长大的我依稀能听出大概,字字仄声,如果说听苏州评弹如秋雨缠绵,那么听南京白局如下雨入荷塘。
小时候,我家住在城南边上,这样的曲调乐声一直包裹着我的童年。起初听到这个声音,正是泡桐树开花的季节,在一树豆绿中隐约浮现出点点紫黛,悠悠扬扬的曲声就是这时突然闯进我的生命中。听邻居说,巷子深处那年纪最大的泡桐树旁住进了一位新邻居,是一位教曲子的女先生。正是好奇的年龄,便偷着空扒着墙头往屋子里头瞅,常常落得满身桐花。
见到女先生的次数不多,印象里那是一位非常典雅清丽的女子,发髻用一根乌青色的木簪子高高挽起,身上总穿着绛紫色的旗袍,比泡桐花的颜色更加得鲜艳夺目。看她唱曲是非常舒服的,一弯眉一张口收尽风雅,一抬头一翘指尽显韵味。“秦淮慢慢流呀,盘古到今,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啊……”早早晚晚地,从那古朴幽远的高墙窄巷深处,清音袅袅的曲子时不时地弥漫散开,一点一滴钻进了我的心里,放学回家路上,便总喜欢绕到树下乘着阴凉闻着花香,听上几段南京白局。
慢慢的,我也跟老师熟了起来,这才知道,老师姓李,她自己说是取自“唱得梨园绝代声,前朝惟数李夫人”中瀛国夫人的姓氏,在闲暇交谈时,我也知道了原来李老师的爷爷就是唱南京白局的,到了她爸爸那辈,依然将这个传承了下来,所以可以说三代都是梨园子弟了。当她说到此处,眉眼之间都露着骄傲,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和李老师混熟了以后,我听南京白局的地方就从老梧桐树下移到了古朴房里,一边听一边还跟着学几句,“白鹭洲,水涟涟,世外桃源呀……”从基础的《数桥》、《秦淮美》,到经典曲目《云锦摇》、《银纽丝》,最难学的就是南京话,独有的阴阳平“调值”和轻音让我模仿了好几个月,平常总是眉眼带笑的老师这时却少有的严厉,板着脸一遍遍帮我揪着错,最后我才终于能勉强磕磕绊绊唱下来。等我练得差不多了,老师就充当着我的乐师,伴着时不时传出来的婉转悠扬的二胡声,有时是似玉珠走盘的琵琶音,竟是有模有样。每当这时,我都好像看见李老师眼睛微微湿润,她为什么哭?我想不懂,那时我满心都是为我终于唱出一首完整的曲子而开心喜悦。
我的童年,就这样浸泡在了闲听南京白局的时光里,在这漫漫追寻路上,我也渐渐长大了,巷子里的那棵老泡桐也展露出一副沧桑古朴的模样,些许是陪我听久了南京白局,竟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样子。从小学不知不觉上到高中,家也从城南搬到了城西。在繁忙的学业中,我慢慢忘记了那曾惊艳了我童年的曲调,偶尔放松娱乐时,网络神曲、流行音乐更能释放我的紧张和焦虑。南京白局终究成为了记忆,那些安静的日子都被我落在了老巷深处的老泡桐树下了。
后来有一回我沿着秦淮河畔散步,馥郁的幽香一直在我鼻尖环绕,牵着我来到了一棵梧桐树下,恍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又到了泡桐花开的日子,一大片紫檀色占据了我的眼帘,这些花不再吝啬她们的墨彩,泼泼洒洒、浓浓烈烈。“秦淮慢慢流呀,盘古到今,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啊……”一阵熟悉的腔调响起,朝远方望去,看见前方秦淮河边临时搭起的戏台上几个穿着旗袍女子携着板鼓,拉着二胡,奏着琵琶从幕台后登场,原来我正赶上了一年一度的秦淮戏曲节。袅袅歌声像是从遥远的记忆里传来,五年的时光,依然在泡桐树下,我与南京白局又相遇了。
一阵风将梧桐花吹落,紫色的花瓣飘然坠下,透过花雨,朦朦胧胧见,我好似看见那几个身穿旗袍的女子像是朝我走来,她们脚下的是700年之久的历史轨迹,唱着的是世间百态,念着的是家常琐事,当那熟悉的南京腔响起,我便明白,在我心中,南京白局的魅力是现代的流行歌曲无法比拟的,她的情感与温度是网络神曲无法取代的,她在我心中永远代表的是一座城。
看着那几个在台上唱着的女子,我又好像看到了李老师,那个总穿着蓝色旗袍戴着乌青色簪子的女子,那个总眉眼带笑却教学认真严厉的老师,那个传承了父辈手艺不忘初心的先生。
蜿蜒的河水从远处飘然之眼前,懒懒散散随风坠下的泡桐落花一下盖在了近处的河面上,随着河水载着无数人的期盼一路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