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
对面那对夫妻搬来的时候,我正趴在窗台上看雨,上海的梅雨季总是和夏天的高温一样准时。
淅淅沥沥的雨,这会儿似乎愈下愈大了,夫妻两人推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停在了对面的楼下。男人穿一件深色长衫,带着一副黑框眼镜,身上的衣服早已淋湿,女人撑一把黄色油纸伞,穿着白色长裙,硕大的油纸伞遮住了她大半个纤细的身体。男人扛起一捆书冲进了屋里,女人有点吃力的从车里抱起一捆书跟了进去。书,占据了车的大半空间,剩下几件简单物什和两只箱子,一只红色,一只黑色……,我正看得起劲,却被母亲一把揪上了饭桌。
“对面那房子终于有人住了……” 母亲一边说着话一边用筷子往嘴里扒拉着饭,我家这地方比较偏僻,人也比较少,趴在窗台上发呆是我消遣的方式,而母亲的消遣方式则是搜罗一切“风吹草动”,变为她嘴里的“国家大事”。母亲的话还在耳边响,我吃着饭,心里想着对面那对夫妻,眼睛不由地看向了窗外,看向了对面的房子。
对面的房子终于有了光亮,陈旧的窗帘被好不客气的拉开了,男人没有发现我这个“偷看”的邻居,他忙着打扫收拾,房子太久没人住了,灰尘应该很多吧,女人也在忙里忙外的,男人认真的擦拭着窗前的书桌,几摞书被整齐的摆放在桌面上,男人又擦了擦旁边的一盏旧台灯,伫立在书桌旁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是满意。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比往常更喜欢趴在窗边,一日母亲说对面的男人是位教书先生。可我从未见过如此努力的教书先生。对面窗子里的那盏台灯总是彻夜的亮着,每日清晨拉开窗帘总有一双疲惫的眼睛,当夜色笼罩弄堂,那盏台灯便会准时亮起,男人便又和他的“战友”一同与黑夜作战了。
“又有工人罢工游行了…”母亲最近的话题新鲜了起来,“外面乱得很,不要到处瞎跑”母亲不忘叮嘱我一句。我一向对“国家大事”不感兴趣的,我只注意到对面那栋楼“热闹”了起来。时常有人登门拜访,有穿长衫的,也有穿西装的,我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又像是初次见面的新朋友,我在窗边看得饶有兴致。
梅雨季节在人们的声声不满中终于离场,迎来了久违的晴朗天气。又是奋战一夜的台灯进入了休眠,熟悉的扯开窗帘的声音紧随而来,窗子里看到的却是男人兴奋的眼神。发现了我的“偷看”,男人向我挥了挥手,这是我和他唯一的一次“交流。”多年以后我已不记得当时男人的表情了,只记得那日的阳光格外耀眼。
深夜,弄堂里的人们都已休息,只有对面窗子依然亮着光,灯光比平时稍暗一些,但却像是要冲出房间照亮整个弄堂。朦胧中我听到一种声音,像是一声声口号,又像是一句句誓言,我听不清他们的内容,可每一句似乎都震耳发聩。
又是深夜,睡梦中的我,被弄堂里的一阵阵嘈杂声吵醒,我害怕的躲进母亲的怀里……,不知吵闹持续了多久,弄堂里安静了,天也亮了,人们小心的议论着,我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几天后,我们一家搬离了弄堂。遗憾的是,直至临行前,我再也没见过那盏台灯亮起,再也没见过那位“努力”的教书先生。
“这里曾是李达居住的地方,也是中共一大召开的地方……”,许多年以后,我又回到了弄堂,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地方,街区早已变了模样,与当年那位叔叔也无缘再会,我却觉得离他越来越近了,仰起头,轻轻抚摸着胸前的党徽,我似乎又看到了窗子。
窗子一直都在,灯光仍然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