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
成都教科院附中潘建宇
(一)
一场新雪后,屋外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此时的太阳刚刚升起,光照在屋后光秃的山岩上,整个山头都沐浴着金光,流露着冰冷的质感。屋周围的松柏上积着一层厚雪,映射着异样的粉红色。门前的那片大湖没有波澜,是一片沉寂的珠光。湖畔有几棵折朽的枯木,浸在水里,蜿蜒着伸向眼里不可见的深邃处。
这景色很美,可我已经看了十几年。
十多年的时间疏忽而逝,但这片大地却没有丝毫改变。变换着的四季光景只是从一个轮回迈向另一个轮回。春草丰茂而青葱,夏雨充沛而壮阔,秋叶萧瑟而灿烂,冬雪洁净而空灵。那些初见时分令我屏息、给了我最初的安慰的景色,在日日年年的反复中逐渐褪去颜色。
唯一改变的是我。艰苦的生活透支了我的生命力。偶然在湖影中看见的皱纹与雪白须发,抑或是啃食野鼠时掉落的臼齿,这些都无不透露着我早衰的事实。无论是第几次看见这些,我都会带着惊恐地认识到逝者如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数十年已经在北海无边的宁静中消逝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壮年人已经无可避免地步入了衰老。
容不得我继续哀叹,远处山腰上移动的一抹黑点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知道那是谁。
他是骑都尉李陵,是我在胡地唯一的朋友。
但我不知道的是,这将是我们此生最后的会面。
(二)
在我被流放至北海前几年的一个晚上,李陵来见了我。
北海的夜极其安静,除却倦眠树中鸟儿偶尔的呢喃和蛐蛐的歌唱,便很难听见其他声响。因而当我听见阵阵马蹄声时,就猛地惊起,抄着武器,冲出门去。
面前是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着豪奢貂裘的大官。面容硬朗,身躯孔武。他将手里的提灯伸到我面前,借着明亮的火光仔细端详我的脸。他一丝一丝地在我的身上检索,貌似想从这幅从头到脚裹着毛发,胡须蓬乱地像熊一样的野人打扮上找出什么。他身后的几匹马上坐着几个壮硕的胡人,带着几个很大的包裹。他们应该是他的随从。我不敢妄动。
逆着光我很难看清他的五官,但在偶然的一瞥中,我看见了这个铜制提灯上刻着的“元狩元年”。毫无疑问这个人身上有故乡的消息。
我们僵持了良久,直到那人带着迟疑喊出:“子卿?”
记忆深处熟悉的声音令我浑身颤栗,我看着那张汉人样式的脸,心中浮现出一个好友的身影,却又无法将他与眼前的胡人大官联系起来,更不敢喊出他的名字。又是很久,我才缓缓问出:“少卿?”
李陵听出了我言语中的惊异,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胡服,脸上露出羞赧的神色,他拍拍我的肩:“说来话长,一切待明日再叙吧。”随后他急匆匆地转身去指挥几个仆人搭建帐篷。像是躲避我一般,那个晚上他都不敢再看我一眼。
这个晚上,寂静的北海多了胡人大汉粗犷的鼾声,以及我屋外轻微的踱步声。想必是李陵吧,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为什么穿着胡人的衣服?在想些什么?突如其来的会面带给了我很多疑惑,令人转辗反侧。躺在床上,我看见窗外的月光清冽,照着两个无眠的人。
第二天早上,李陵以观景为由带着我四处闲逛。二十多年的友情,在路程上的谈天说地间迅速地重燃。他和我讲起了自己与匈奴的最后一次作战:“……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我从一侧看见他骄傲的神情,又依稀找到了那个英姿勃发的骑都尉的影子。
当我问及他为何身穿胡服时,四周突然陷入了死一样的静谧。李陵扭头看了看我,似乎一切难以启齿。但他在深吸几口气后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从武帝屠其全家,到匈奴单于的厚遇。他一五一十地全部道来,只管陈述,不做丝毫辩解。我默默地听着,也给他讲述了自己被流放北海几年的生活。
李陵向我通告了家人的讯息:哥哥弟弟,一因天子出行时出了差错,一因未能捕获囚犯而双双被责令自戕;我的母亲病逝,妻子改嫁,儿女生死未卜。
那些等着我回家的人都不在了!我的心蓦然一沉,在之后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过一句话,各想着各的心事。
当我们在傍晚回去时,李陵的胡人随从已经准备好了晚宴。他拉着我痛饮,要借着酒意麻痹被言语唤醒的伤痛。
一杯杯烈酒下肚,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即使在寒冷的北风中,也觉得燥热非常。
借着酒劲,李陵开始吐露心中的苦水:“当我得知亲人被屠戮的消息时,没日没夜地在草原上暴走。自顾自地流泪,但心里的悲愤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
“大汉待我李家未免太过薄情!陵是遗腹子,被祖父含辛茹苦养大。祖父李广一生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却未得封侯之赏,反被卫青麾下军吏羞辱,激愤之下自刎;叔父李敢,在甘泉宫狩猎之时被霍去病射杀,而武帝却包庇真凶,对外声称是触鹿角而死!”
“至于我,率五千步卒深入敌后,令匈奴数万之师疲于奔命,转战千里至矢尽粮绝。身披数创而奋战不已,最后在挺戟刺敌之时被击晕缚至匈奴王庭。李陵我为大汉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却又得到了什么?”
“李家时代将门,为朝廷立下犬马功劳,为何落得如此下场!天地不仁,大道无光!”
他又猛灌了一口酒,双目圆睁,鼻孔微翕,转而问我:“武帝年事高,信神仙,宠方士,专横独断;大汉世风炎凉,自陵被俘后,陇西士族皆以出自李家为耻。这样的君王,这样的国家,子卿你又为谁守节呢?”
“大漠深处,南归无望,持节牧羊的事迹无人知晓,子卿你留在这里是为谁守节呢?”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垂下目光,转而看他身旁的那盏提灯。“元狩元年”几个字在此刻格外显眼。灯内的火焰跃动,那个千里之外的都城向我扑面而来。
我又一次看见了长安。我看见高耸的城墙内,明艳的灯笼照亮了每个角落。我看见装备精良的士兵四处巡逻,护佑民安。我看见妇女儿童秉烛夜行,欢声笑语。我看见在龙首原地势最高处的未央宫中,权倾九州,睥睨天下的皇帝端坐在王位上,向臣民咨诹善道。那些曾在梦里回忆过无数遍的场景,一一再现,历久弥新。没有别的原因,只因那是吾家吾土,吾国吾民。
李陵说的那些问题我当然想过。当被流放到北海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可能往后余生将要淹没于大漠。在旷野上持节受苦,与拔剑自刎相比,结果不会有丝毫区别,却是漫长的折磨,令人怀疑生命的意义:我的此生应该如此了结吗?每年秋日,在南归的雁阵下,在北海森林、原野、湖水的静默中,我思考着我的人生,并且,我想通了。
我想起周文王拘于囚室而推演《周易》,想起韩非被囚于秦地而写作《说难》、《孤愤》,想起叔齐伯夷不食周黍,想起那些伟大灵魂面对苦难时的坚强不屈。前人事迹早已告诉我,美好的生活难以寻觅,能直面惨淡的人生,才算得上真正的勇士。对比投降可得的富贵与眼前的苟且,我的选择不会有丝毫的动摇。肤浅的东西无法满足内心深处的饥饿,填补不了你苦难所揭露的深刻空虚。哪怕在我年事较高,记忆里衰退时,我依旧记得先圣孔子的教诲: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因而,我更明白了我一生的追求:士志于道。
我凝视着那盏提灯,缓缓开口:“少卿,既然命运把武当做灯芯裹在了油脂里,那武便不得不燃烧,不得不发光。少卿,你理解吗?既然胡人把武驱逐到这不毛之地,那武便是这里的第一批拓荒者往后百年,或许会有无数的逝者被送到这里,足迹踏遍北海的每个角落。此处星月寥落,明河黯然,须有光。武作为拓荒者,倘若不能留下火种,要如何照亮大汉后来人的路?”
我把提灯从草地上捧起来,放在我的胸前。火焰跃动,其中的温暖引得我胸口提刀自刺留下的伤口隐隐发热,一股与千里外朗朗乾坤某处始终息息相接着的血潮,便庄重肃穆地在我的身体里悄然翻滚起来。
“使于夷虏,不辱四方,是责;陛下栽培,兄弟亲近,是恩;天下情怀,护国佑民,是道。少卿,这一切,你是可以明白的,对吗?”
李陵没有回复,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但他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如果再次开口劝阻,那就是对我们彼此的羞辱。
李陵逗留了数十天后离去,临走前他告诉我一个秘密:他曾计划取匈奴单于的项上人头回去抵罪,但又因害怕深处大漠,自己的壮举无法被人知晓而放弃。他自嘲地笑了笑,并在走前把那盏提灯留给了我,说是要留下火种。
我注视着他们一行人的身影从茫茫丛莽中消失,叹了口气。我们是天涯沦落人,也是歧路人。
(三)
李陵骑着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告诉了我此行的目的:他是来给我送别的,汉使准备接我还朝。
又是在晚上的宴会,我和李陵又喝地像十多年前那次一样酩酊。席间我询问他是否准备和我一起回去。他默默把杯子放下,不声不响地摸了摸自己已经不是中原样式的发髻,忽然放声大笑。他猛地站起来,慷慨悲歌:“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溃。老母已死,虽欲报恩而安归?”他突然停下,声音颤抖,泪水滚滚而下,伏在草地上失声痛哭。我默然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在篝火燃熄之后,他才开口,用沙哑的声音嘱咐我早点休息,明日便启程回乡。
我点燃灯,独自往自己的营帐走去。在打开帘幕之前,我扭头再次看了看这片土地。夜晚把大片的景色变成大片的阴影。在暗淡的星光下,伫立着一个料峭的像鬼一样的人影,一动不动,像铁一样,像一个被遗弃在黑暗里的亡魂。真可怜,他是没有故乡的人。
我在床上躺下,却任凭这盏提灯“荜拨”地燃着。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却盘算着一个更浩大的愿景。我要提着这盏灯,走过荒野山川,走过沼泽泥地,从漠北回到中原,用它的微光,去照亮那位走在歧路的朋友永远无法再看见的山河,去照亮后来人的路。
但仅限于今晚,我却想要让这盏灯,再照照北海无边的夜,再照照那离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