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即使几十年以后，王煜辉已经成了一位鹤发老人，他也仍然会记得那一日：隧道吞吞吐吐地，火车将他送到这个他甚至连名字也是前几天才听说的小山村。拎着一个简单的包踏上月台，王煜辉知道，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了王老师——希望是村头刚升起的朝阳，是那些未曾见面的孩子们的笑脸！
     王煜辉在师范大学读了四年汉语言，毕业才得知省城教师饱和，找工作成了难事。他打心底里爱这个行业，恰逢国家号召均衡教育资源，心一横，只身来了村里当乡村教师。
     现在他站在讲台上想起这些往事，心里升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浮到喉间，又咸又涩，却吐不出来。他望了一眼窗外，天边的火烧云再如何绚丽明艳，透过积满了尘灰的玻璃来看，也只不过是一团沾了点颜色的肮脏罢了。“下课！”他把书一挟，给那帮小孩提前放了学。
      坐在那把旧椅子上，王煜辉必须用点儿力气才能使它不摇晃。今天本来要给孩子们讲点儿什么呢？是那首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多好的诗！他想告诉孩子们好好念书，遇到烈火一样的困难也别怕，以后像石灰一样，走出深山去开阔眼界！可是今天刚上课，他点了一个男同学回答问题，那个孩子叽叽咕咕说了一串方言，他不懂，只好硬着头皮说答得很好，坐下吧。班里十几个学生哄堂大笑，一问才知道，那是句骂他的话，简直比学校外面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还脏！
      王煜辉的手有点冷，起身去倒了一杯热茶来握着。屋里只有蓝的红的大暖壶还有点光亮，山沟里地势低，屋里返潮，霉点斑驳地爬上来。吃的更不能比省城，稀粥配上酸豆角儿，苦野菜，炒个鸡蛋就是荤的了，不常吃得肉。这些他何曾有过一句抱怨？对这些孩子，他王煜辉也可以说做到了问心无愧——三十多了，还没结婚生子，山里这些父母出去打工的娃娃就是他的孩子。男孩子调皮，常有些磕磕碰碰的，王老师给涂药包扎；女孩子头发长了乱了，扎不好辫子的，王老师给剪娃娃头。平时他教育孩子们说普通话、做文明人，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个脸上写着天真的孩子，嘴里怎么就蹦出句这么……这么下流的话来！王煜辉自认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凡事讲道理、有风度，今天就因为这个事儿，破例对孩子们红了脸……他心寒呀！
      叹了口气，他下定了决心似的，敲开了孙书记的门。“书记，有个事儿，想找您谈谈。”孙书记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也是这个小学的校长。当初就是他请来的王煜辉。五十多岁了，儿子在北京做起了生意要接他去，他怎么都不愿意离开，说舍不得家乡，要看着娃娃们好好长大才放心。
       在后山一块平坦的空地，两人在篝火边坐着。深秋的晚天很快暗了下来，暮云褪尽，不知疲倦的飞鸟此时也归了巢。火在和风共舞，摇曳旋转。王煜辉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听火噼噼啪啪地低声絮语。他眼里映着火，心却还是冷得很。他记得几年前刚来这儿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是有火的！
       “孙书记，那个……我母亲说省城那边的公办校有老教师退休，有意请我过去……”王煜辉眼神闪烁着，忽暗忽明。沉默良久，孙书记拍了拍他的肩，“娃们没爹妈管，不懂事得很。你是个好老师，带他们上了路子……当然，不该在这里待一辈子……你去吧。”
      王煜辉得到了允许后竟然有了一点失落。他已经不记得是怎么离开了后山，又怎么收拾好了行李，他只记得自己不停地想“择良木而栖”“择良木而栖”，就走在了这条离开山村的唯一的路上，他不敢停下。直到他瞥见身后的一点火光，把黑夜烫出了一个洞。他疑惑地鼓起勇气回过头，却看见一点、两点、三点火光跃出了黑暗，火光下是蠕动的人群。王煜辉就如同火焰边上的热空气一般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他开始想象那一种不可能的可能……
“王老师，我们会听话的，你别走！”火光中突然迸发出几十个童音的呼喊，是那么的幼稚却又那么赤诚而热烈。
      一个孩子扑过来，接着是一群孩子围过来，抱着腿扯着衣角。在一片吵吵嚷嚷中他听见白天里的那个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师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奶奶说您走了我就得去砍柴种地了……我要读书……“他身上挂了一群孩子们，想擦擦眼前的模糊却动弹不得；他的包被一个孩子死死地抱在怀里，外套上都是眼泪、鼻涕、泥手印儿……
      王煜辉感受到心中那点微弱的火光渐有燎原之势；他知道他就像这群山中的一棵树，永远长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