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有“光影”一词道明了光与影的关系,即有光才会有影,影是无光的地方,影是光存在的证明。我总会联想到一个荒唐迷信的说法:一个人若是没有影子,那它便是鬼魂。无影则无光,无光则不生。可这样的联想貌似不成立,因为在这联想之前我总会先想到一个人,他是一个反例。
这个例子是我的父亲。我并不表示他是无影的。因为每天归家的时候,那一盏盏黯淡的路灯,将微光洒下,映出的便是父亲高大的背影。父亲长得高,肩宽,所以我总会被巨大的黑影紧紧包裹住。这样的影子从未让我感到恐惧,相反,我感到无比的安全。
父亲的影子也在台灯之下,是他手的影子。影子有时跃动,那是父亲在敲键盘写论文,他要记下他的研究。手影有时也是平稳的,画着一个个矩形。那是父亲再帮我裁下错题,手里握着刀,影子跟在刀尖后滑动着,稳稳当当,无比的流畅。画出的矩形的四条边笔直;曲线弧度完美,因为父亲的手没有抖一下。裁下的矩形被父亲拾起,他翻开了牛皮纸本,涂上胶水,手影把题目压在本子上,抚平,把刀换成了笔,画下了一个完美的边框。只看着父亲的手影,总感觉他像在做一台手术,裁纸刀就像是手术刀,切下的是两种不同的问题,但都无比精密,天衣无缝,把每一步都做的规矩,完美。
所以父亲是有影子的,他的影子为了保护,消除问题。
但是我说过,父亲是个反例。话不好听,我想说父亲没有影子,有的时候。但他万万不会是鬼魂。鬼魂拉人入地狱,而他相反,解除疾苦,救人性命。
可问题来了,这可能吗,这存在吗?可能,存在,只有当那一盏特别的灯开启的时候,我亲眼所见。
那是一盏耀眼无比的灯,有好几个灯泡,组成了一个圆盘,按理来说,它会照出最明显的阴影。灯的周围站着几个人,父亲也在其中。他们穿着绿色的手术衣,戴着绿色的口罩和护目镜,头上扎着塑料的蓝色手术帽,脚套着鞋套,严严实实。他们身边的推车上放着铁盘,铁盘里是刀,剪,钳,还有一卷卷纱布和线。看不清脸,只知道手里拿着刀的是父亲。在那些人前,躺着一个人,盖着铺单,麻醉了。
父亲是一位医生,现在,他要动手术了。他持着刀,身体前倾,低着头,把手伸到了灯下,那样明显而清晰的是,他在那无比耀眼的灯下的每一部分躯体,都没有影子。
我见到的,是他操着刀,以与他裁下错题无比相似的动作,在铺单上的圆洞,切割着,依旧是稳稳当当,无比的流畅。我能看见的,只有父亲的后颈和一点鬓角,上面有微乎其微的银光闪烁,他流下的不过是那一点细小的汗滴。
一团团洁白的纱布一卷卷被拿出铁盘,染满了血红,再送去另外一个铁盘。纱布从灯下掠过,仍未留下影子,难免有些让人不寒而栗,象征生命的血,却没了影子。父亲却没有在意这些,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断深入的手术刀尖,把所有的思绪,力量,都凝聚在了刀头和刀锋之上,此时此刻,他便是那把手术刀,他要做的,他想做的,只有消除面前的问题。十次百次,刀起刀落;三秒四秒,刀锋划过。数时间,浑身解数,倾覆刀刃,无影之中,手起刀落,纵如阡,横如陌,为矩;折如斗,行如蛇,为规。千刀百刀,不见病灶,入心入骨,刀人合一。问题消除了,便要如抚平贴上的错题一般,穿针引线,一针一针,以求不留痕迹。在无影灯下,血无影,无声无息;刀无影,有锋有芒;人无影,有心有形。
无影灯下的父亲,没了伟岸的背影。无影灯下的父亲,承载着消除问题的细心。刀需无影,便有无影灯,无影灯下原有影,照亮它的是仁术匠心。父亲做的只是在灯下化为无影,静待患者的病痛化为无影。鬼魂拉人入地狱,父亲救人出地狱。
想到影子,是它的存在,它的消失。存在或消失的它,属于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