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缸,几舀清水,两个人,一段时光。闲适欢喜,漫游想象……
故乡的家,有口圆肚缸,立在小院旁。
小院栽了三棵沙果树,两垄白菜,一排青椒。叶片婆娑,剪破阳光,抖落一地的明明暗暗的斑驳。姥姥立在水缸旁,把着葫芦瓢,直了直腰,顺势一推木头缸盖,唤我一声。我快活地跑去,帮着姥姥拎起水桶向着菜垄去。葫芦瓢晃悠悠,浮在水面上。
水缸困过的水,温而不凉,不像刚放出来那般冰冷,姥姥总是拿来养植物。我蹲在菜垄旁,推着水桶,看着姥姥。姥姥弯腰舀水,手一扬,水花飞溅,溅到绿色菜叶上,衬得晶晶亮。秋日的阳光褪去炽热,为姥姥的浅笑镀上一层暖色。
就在这一舀一扬、一瞬一霎中,沙果个个羞得压低了树枝。姥姥仰头,拨动竹竿,红果儿如数落入竹筐。舀了缸里的水,进了屋,姥姥洗净沙果,递给我一小盆,入口微酸,细品回甘,轻咬一口,汁水在口中喷溅,乃人间九月的欢喜。姥姥爱饮茶,满上水缸,总沏上一壶茗茶。倒掉第一泡,茶水顺着壶嘴流入白瓷杯里,清透,微褐,热气袅袅。“姥姥,赶明儿我大了挣钱,一定给您买最好的茶。到时候我带您去省城!”
天色微凉,日头坠进鸟巢,黄昏还未融尽雁群南飞的翅膀。黄昏吹着风的软,姥姥倚靠摇椅上,豁牙的笑颜舒展了岁月,疏影横斜茶清浅……红果清茶间,我仿佛看到了悠悠几十载,姥姥与我再坐小院石桌旁,手捧沙果茗茶香。
暮色四合,村庄亮起星星点点灯火。一抔月色,拂过山墙,清辉缥缈,美在氤氲。步于小院水缸旁,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顺着姥姥的示意,我拥有了一片耿耿星河——缸口没有盖上,透亮的缸水,融进了星河和月光。底色是一抹克莱因的蓝,融进了一点莫奈的灰,星屑晶亮亮,比夜空愈加明朗。那大大的夜空间,或小小的星河里,定然有美丽的街市,那里的人们,定然如同我般在天街闲游。在不知多少万光年外的地方,定然有着喜乐和欢愉。日月星辰里,姥姥的步履缠金流光,缸水涟漪荡漾,无垠星河间,跟着她的足迹,我看到了一步一欢喜。暗夜本没有光,但她发现美的眼睛如同星辰大海,闪闪发亮。
月影散乱,朦胧透着几点微光,又步秋月夜,月亮还是同一个月亮,省城的星辰却不再明亮,不再散发金光,只留碎碎浅淡的轮廓。时间就像发大水,一年一秋,一秋一年,时光里的记忆愈发浅淡,许多的回忆蜕变成了想象。又到收获的季节了。我不禁回忆,想象,普通的人,普通的事,普通的姥姥,普通的沙果清茶,普通却又不普通的圆肚缸。明明很普通,却是想象中的旧时光,于光阴流转中的想象。沙果总会有,水也不缺,只是不在缸里罢了。
我只是突然很想念,很怀念,那段故乡的简单又欢喜的日子。沙果醇甜,茗茶清浅,星河万变,时光于想象中流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