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之前,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早点离开我的家。
我时常想,那时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我的家并非不好。市中心的老小区里,七十平不到的房子,住着我和我妈两人。虽然我是单亲家庭,甚至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但这并不是我的可怜,而是“我的幸运”——据我妈所说。
“幸好我离婚的决定做的果断。你难道愿意每天活在争吵之中吗?”她说这话时可能还有些得意。从道德上讲,我知道并愿意感激我妈,也知道她把我拉扯大不容易,但那时的我仅仅是知道,却不理解这“不易”。我只是不想听见她再对周围所有人都高谈阔论一番离婚并抚养我的艰辛。
我第一次厌恶这番说辞时,是我初中的班主任在听说了我的家庭情况后,用同情的语气对我说:“我心疼你。”那时我觉得这话十分可笑,人的共情能力有时也未免太强了些。
我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因为我和我妈过着很好的生活,我从不觉得我缺少谁的爱。
可惜那时我还没有深究过,为什么我的生活风平浪静,衣食无忧。
抵触别人的怜悯,是我青春觉醒的开始。
我不可避免地进入了青春期。
在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我开始尝试用我浅显的眼光去剖析人性。可笑的是,我审判的第一个人,是我的母亲。
我发现她有许多我讨厌的地方:买个菜要在多家平台参考价格,不放过每一张优惠券;用完了的瓶子罐头塑料袋永远不舍得扔掉,堆在家中又不愿整理;遇到打折的东西,就算不是必需品也会买......她一步步走入我脑海中“小市民”的条框中。有时我看着越来越不整洁的家,心中的厌恶腾升。
老师说要家访那一天,是我厌恶腾升的至高点。
我第一次如此讨厌我住了这么多年的房子。小区的环境是多么破旧啊,我的家是多么小啊,竟然连电梯也没有。同学的家都住在林立的大楼里,让我对自己的小家感到自卑——老师会以怎样的眼光看我呢?那时我发誓要早点离开家,住进我喜欢的房子。
荒谬的我,竟向母亲抱怨这一切。而她只是无措地看着我。
可惜那时的我,没有用审视的眼光去剖析剖析自己,看看我到底变成怎样一个爱慕虚荣、贪得无厌的小人了。
被虚荣心掌控,是我青春的迷失。
受环境影响,以及我母亲对我的宽容,我的虚荣心膨胀了起来。
和所有青春期的小孩一样,我开始追求衣服、鞋子,我的母亲几乎对我有求必应,无论多贵的东西,总眼也不眨地就买了下来。那时我花着我母亲的钱,虽也感到惭愧,却不足以打败物欲。
直到有一天,我向她要一双鞋子,她拒绝了。
我仍记得,没有得到满足的我,那天是怎样地感到委屈。现在想来我有什么可委屈的?可那天我甚至为此流下了可耻的泪水。我的母亲动容了,犹豫着,还是给我买下了那双鞋子。然而我却再也感受不到满足感,莫大的空虚侵占了我。
虚荣就像一只气球,越胀越大,总会有爆炸的时候。我的虚荣心就是那时爆炸,消散的。
我看着那双鞋,和希望我开心的母亲,只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
有一天早上我妈开车送我上学。车子行驶在长江大桥上,我眺望着窗外晨熹的光。
我妈突然说想告诉我一件事。那时我俩都很平静。
“上上个月我们家经历了一场财政危机。一个亲戚和我们借了相当大的一笔钱。他用这笔钱去投资,你猜怎样?投资失败了,这笔钱没了。”
我感觉胸口有些沉重,不禁用双手勒紧了书包肩带。
“那时我手头仅剩的钱拿去交了你的学费,已所剩无几了。我当时没有告诉你,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不知怎的,看见后视镜中她平静的脸,我想起了关于房子的抱怨和那双鞋。
江上朦胧的日光灼烧着我,将我的黑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处以绞刑。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坠,坠落到我所应处的阴沟里,而不是我母亲一手为我创造的、无忧无虑的现实中。
生来散架的我,被伟大的母亲用半生拼凑。我的快乐和底气,都是她亲手赋予。
拂晓的风和驾驶座上母亲的背影,点醒了我青春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