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于夏虫声倦的秋风中,而火光不灭。
他枯坐在狱里,耳畔是长长的夏虫的鸣声。已至深夜,外面来回巡逻的人少了。他望着房间里面微弱的烛火,有些出神。已是夏末,然而还是有夏虫趁着还未吹尽的夏风的尾巴,穿过狱中肮脏的墙壁,于黑夜里奋力奔向烛火,哪怕结局是成为燃尽的灰烬。他盯着摇动的火焰,有些出神。或许他在心中笑这些虫子傻吧,但笑着笑着却又流了泪。在火光迷蒙里,他忽然忆起往事。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但他还是很清楚的记得那些总是很漫长的白昼、盖过天空的旗帜、难以平静的人群,和那挡在人们面前的无情的枪杆。四周是拥挤的人群,人如潮水般涌上街头,而他身处这潮水中,被裹挟着带上街头。他曾和同窗臂挽着臂,高呼“还我青岛”的口号;更曾咬牙切齿,囫囵咀嚼着愤恨,冲破层层壁垒,于漫天火光中,痛殴国贼。尽管火光被黑暗围困,在如密网般落下的棍棒中,短暂的沉寂—他们被捕了。被关在窄小的屋中,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但对于被捕这件事情,他现在不会后悔,以后也不会后悔。夜里唯有的亮光,便是从墙上小窗中透入的街角孤灯的光亮。虽未至盛夏,但仍有几只初生的夏虫早早飞出,不管不顾地撞向滚热的灯壁。屋内有人拿了此事做乐,又传出几声笑语。而他只是在心里笑笑,想着这趋光的夏虫,倒是很值得钦佩的。现在回想起来,倒仿佛他那时便是只趋光的夏虫了。
外面的运动在他们被捕后愈演愈烈,政府的举动激起了社会各界的愤怒。从北京到上海,从学生到工人,再从工人到商人,越来越多的人站上街头,越来越多的人觉醒过来。政府迫于压力罢免了卖国贼的职务,他们这群学生也得以释放。当他们久违地走入阳光下时,代表拒绝在和约上签字的好消息从海外传来。这一消息扫去了他们多日的萎靡,在他们的眼底镀上了光亮,他们相信他们的举动并不是毫无作用的。
运动声势渐息时已至盛夏。夏虫不倦的鸣声正攀向高峰,它们短暂的生命也将在这几个月里生发繁盛。他时常伴着虫鸣,于漆黑的房里小心翼翼地点亮烛火。窗开着,有风吹入,烛火便随风摇曳。光辉散落在房间之中,于是便又有许许多多的飞虫,越过那结了蛛网的窗,扑向黑暗里唯一的光。火没有灭,而光照得更亮了。只有那夏虫,不断地为这黑暗里零星的火光而死。他就着烛火燃起的光,在黑夜里抬手用笔摸索着前进的方向。他已经看过、听过了太多革命改良的方案,也眼见有许多先人舍己为国的践行过,然而这些努力就像是打水漂:几个小石子而已,难道可以妄想撼动幽深的死水吗?最终也不过是在激起几朵或大或小的浪花后,便飞快地被压入水底。这情状,让人何其绝望!他半身陷于死水中,笼罩在黑暗里,向唯一的光卑微地伸出手,向它不断靠近。他向往着,期盼着,甚至是有些疯狂的渴望着那黑暗弥漫里唯一火光的救赎,希冀着这由炮火传入的马克思主义能够一击必中,为这死水激起新的生机,疏浚新的源泉。他就着烛火写到深夜,而在他不经意间,依稀又有成了群的夏虫以身赴火。
再后来,不知过了几年夏天。周围的同学有好些已经谈了对象,生了小孩,而他孤身一人,对此无动于衷。他陪伴着初生的政党成长,劳心尽力;苦读新的译书,呕心沥血。他已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在昏暗的烛光下与同伴彻夜长谈;也记不清他独自于孤灯下徘徊了多久多久。在深思熟虑后,他毅然北伐。弃笔从戎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勇气,不知道要吃多少苦,但是他做了。他们一行人满怀着孤注一掷的信念,将“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歌声散播在了沿途。
然而正当大革命如火如荼的进行时。在他们的身后,无声的政变悄悄酝酿,白色的迷雾悄然飘散,同盟的利刃调转了方向,将枪尖对准了他们的胸膛。然而,威逼利诱不能使他们动摇,严刑拷打不能使他们屈服。他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望着扑向火光的夏虫,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切与豪壮。狭小房间的角落里,趋光的生命惺惺相惜。他枯坐一夜,眼睛盯着蜡烛燃着的火光,心中的炬火燃的更盛。终于,在天光初明之时,他望着还未熄灭的烛火笑笑,用比以往更加坚定的步伐,起身走入刑场,正如那奔向火光的夏虫一般。
他死于夏虫声倦的秋风里,然火光熊熊,映射着夏虫之影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