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有光才有影,有影即有光,光不灭,影不散。
——题记
我曾经有一个影子。
它安静的躺在我的脚下,默默无闻,毫无声息,被我注视着,悄悄地,悄悄地,直到我淡忘了它。而后我踏出一步,它便活动起来,也追上一步。
我有时候跟它赌气似的,也站着不动。然后就这样看着它一点一点变小,到了正午消失不见,而后又趁着日头落山渐渐拉长。每每这时,我就会幻想,如果影子真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那它一定是个可悲的人。它没有主见,从来不会发表观点,甚至连身体都不能由自己支配。他长在暗处,活在阴影里,也就没有任何机会沐浴分毫阳光。就是这样的影子,总被我忽视,被我遗忘,却不能发出一声来抱怨一下自己命运的不公。
它只是我的影子,是孤独的,我的附庸。
然后我就会半带怜悯半带愧疚地跟着影子说会儿话,讲讲我的故事,来排遣一下它永无止境的孤单。影子依然安静着,当一个沉默的听众,于是我便无法得知它是不是喜欢这个故事。
我想,它一定也是我的知己,因为这份孤独,也是我所追求的,我称之为一种境界。网络上带着哀伤和忧郁的文字是那么美丽,透露着淡漠凄凉的现代诗句是那么动人,那些愤世嫉俗的篇章是那么令人激动。我好像喜欢上了这种如影随形的,被人们称之为无病呻吟的文化。
每当影子给我搭出的一方幻象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那种骄傲的孤独姿态来。我会叫嚣这世界上没有真正懂我的人,我会说影子是我唯一的依靠,我会咏唱着“众人皆醉我独醒”,即使并不知道这句话真正是什么意思。
就好比同学问起我的喜好和兴趣,我会摆摆手,故作伤感地说你不会理解;就好比在一家人的饭桌上谈论起校园故事,我会放下筷子默不作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就好比在一次和陌生人交谈的时候,故作文雅地闭口不言,只想留下淡淡的忧伤。
我沉浸在故作高雅又神秘莫测的孤傲里,好像我真的是小说里举止怪异却能拯救世界的主人公,好像我真的是污浊世界里唯一的清澈。我以这种孤独为自豪,自豪地走在同学和家长之间,自豪地展现出神秘莫测的假象,自豪地跟所有人说,你不懂我。
我碰上我的影子,日日夜夜和它倾吐我的心思。你看,我的这种孤独,是骨子里的清高,是与众不同的神秘。
我这样告诉影子,也告诉我自己。
但是后来,慢慢地,那种感觉不见了。
因为我再一次走过同学的课桌,他们也不会邀请我坐下来一起聊天;我再一次和家人共进晚餐,他们也学会了不管不问;陌生人见我没有了谈话的欲望,便抛下我交了新朋友。所有原来离我很近的人,都不愿意跟我展现出来的消极一面,再有任何交集。
我的高傲和自视清高一下子就没有了用武之地,我好像成了真正孤独的人。
当他们都走了,陪我说话的,也就仅仅只有影子和一块四四方方的手机屏幕。那是我的影子,一个迷蒙无措,灰暗压抑的影子,在忽明忽暗的手机强光下摇摆不定。
夺走我的影子的是黑暗。
就是在某个让我灰心丧气的夜晚,我关掉了所有的灯。从卧室走到客厅,再踱回卧室,我的影子怎么也没有跟上来。我干脆倒在熟悉却又陌生的床上,看着房间的天花板。我开始去想,那一句句我从网上学来的忧郁句子,那个总爱和影子讲话的消极少女,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疼我爱我的家人,亲密无间的好友我都失去了,甚至连影子在这难眠的夜里都不再陪我。现实世界里的一切都将我抛弃,我辛辛苦苦打磨人设换来的只是电子屏幕里虚拟网友一句怜悯。
我真的活成了影子,那个最神秘最虚无缥缈的存在,同时也是那个最容易被忽视的存在。
于是我闭上眼睛,从一片黑暗换入另一片黑暗,在虚空中描摹出一个影子的形状。但它瞬间又和旁边的漆黑融为一体,边界不明,看不真切。我忽然觉得以前那些让我长吁短叹的孤单是多么可笑,那些说着没人懂我,唯有影子作伴的言辞是多么稚嫩。此时此刻,我才猛然惊醒,原来我从来不曾在意的温暖与善意,我不以为然的关怀和期盼,对我来说是如此重要。那些才是滋养我成长的养分,带给我自信和勇气的阳光。
现在我只剩下了一片孤独带来的恐惧和震颤。我开始想念我的影子,那个不愿意出现的影子。我想也许不是我给它施舍了我的故事,而是我需要它来打开我的心扉。在真正的孤单面前,连自言自自言自语都成了奢求,我所有的封闭与自恃清高,都在黑夜的注视下烂作一团,溃不成军。
手机屏幕又在黑夜中亮了起来,我关注的伤感美句更新了。我看着此时此刻唯一的光源,醒目的标题和加粗的字体就像一个个不实的谎言,欺骗了我,但幸好我醒悟得不算晚。
微弱的光线把我的影子打在了墙壁上,宣告着我重新拥有了它。我端坐在它的对面,以平等的姿态审视着我的影子,它也在审视着我。此时此刻的影子显得高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紧紧被我踩在脚下的边缘体,而我的内心也在经历了风暴之后意外的平静。
“你也并不孤独吧。”我笑了笑说。
影子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我的提问。它是大地和天空共同孕育的结晶,它是和着十里长灯舒展身姿的舞者,它是星星之火中永不湮灭的希望,它是永远有着依靠的另一个我。
我喜欢我的影子。
因为每每它来寻我,我知道,那一定是阳光照在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