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的藍天。雨滴答滴答的落。沉思的臉。早晨的睡意還未散去。一個人坐在那裏,看看窗外,再看看桌鐘。雨下得更大。那桌鐘曾是一座教堂的,但教堂火燒了,剩下來值錢的,都拿了去賣。起碼就是二手店老闆跟他説的故事。他看看窗外,聽到雨點滴答──滴答──;看看桌鐘,聽到秒針滴答──滴答──。睡意似乎更濃了。桌鐘真的有點特別。可是,特別在哪裏?一時也説不出來。他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看着桌鐘,六點。那天也是下大雨,你們到二手店裏逛,其實不想買東西,只是為了避雨,店內也有不少路過避雨的。二手店燈火通明,也許店內本是很温暖的,但人群中那些潮濕臉孔的魅影,總是灰暗,圍繞着事物,令它失去光彩和温度。你們想,是天氣使他們沮喪,還是他們使天氣沮喪。你們認為是後者。往店裏走,希望那裏温暖些,見到一群人在圍住看桌鐘。於是你們也看桌鐘。你們發覺那桌鐘真是有些特別。那鐘是哥德式,用木與黃銅制的,木上有一條條被煙燻過的痕跡,黃銅上依稀可以看到用拉丁語寫關於上帝的話,你們不信上帝,但你動也不動,看着鐘,鐘動也不動,看着你。簡直以為你們是打算永遠這樣看下去。你忍不住,伸手去為它上鏈(店員好像叫你不要碰,但你聽不清楚)鐘動了。它一開始走得不太順暢,可能是因為太久沒走過。店員罵你不買的不要碰。爺爺就跟她道,「誰説不買的。」然後他買了那個桌鐘。你跟爺爺説那鐘十分昂貴,爺爺跟你説你比那鐘更昂貴。當走出二手店時,外面仍然下雨、人群仍然冰冷,不過你們很温暖。之後他遠去了,你把桌鐘一直放在書桌上,除了每週上鏈,也沒有碰過。桌鐘已經跑快了二十多分鐘。他看看窗外,聽到雨點滴答──滴答──;看看桌鐘,聽到秒針滴答──滴答──。沉思的臉不像沉思,放鬆攤開,似是病人麻醉在手術房裏。但他的確在沉思。沉思如果把桌鐘時、分針向後移,時間也會跟着向後移。他要出發去那裏?他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看着桌鐘,六點。你決定這時光機器只能用一次,因為有限制才會珍惜。村上春樹要飛到1954年的紐約聽爵士樂。但你不是村上先生,你是你自己。那麼你要飛到過去的自己,還是想去親眼看看開元盛世,或工業革命,或十月革命等歷史事件?(時光機器會飛到別的地方,這才叫穿越時空,至少你是這樣想的)不過你老早就有答案了。你要飛到第一次看《舒特拉的名單》的自己,你要忘掉曾經看過它,從新欣賞過這部作品。或許有人會説,你那樣真的好嗎?你也有問過。但飛到自己的過去,只會太過留戀昔日,令你傷心。因為只説那些年的人,只會沮喪地發芽,而你要茁壯成長。你想過是否回到1824年的維也納,聽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首演。不過,那機器只能用一次,你覺得拿來聽音樂似乎有點浪費(這裏應該碰了不少人的神經)。也許有人説電影不是最純粹的藝術,不似文字、畫畫、音樂般。你反而認為電影是文字、畫畫、音樂的結晶。讓人同時欣賞到那三種藝術。舒特拉的故事, 不是關於暴力,不是關於愛,是關於在深處,黝黯,靜默的善。善是黑暗裏的光。它不耀眼,是在默默地發光。讓身處絕境的人,感到昐望,依靠,温暖。紅衣女孩用那童真的眼光,撥開雲霧,看這世界。不過雲霧不想女孩看到,於是又攏了過來。善就是那紅衣女孩。這次你要從新看過《舒特拉的名單》的目的,就是要再第一次感受這善。為甚麼不看看現實世界?因為在現實世界你找不到這善。他看看窗外,聽到雨點滴答──滴答──;看看桌鐘,聽到秒針滴答──滴答──。在秒針和雨點的規律節奏中,開始了新的節奏。這節奏不規律,似乎越來越快。好像是和時間競賽,要比時光走得更快,率先奔到未來。他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看着桌鐘,六點。你對未來充滿期望。就如有人説如果與朋友有一段距離,會因為對方的缺席,可以照自己的形象塑造對方,美化對方。未來就是你一位未知的朋友。你把未來想得完美,現實卻是沉重。一些不尋常的事發生在故事中需要一個合理解釋。但現實不需要。也許你會嘗試給自己一個解釋,不過這只是你自己的見解。你想好二十四歲讀完書,三十歲成家立室,六十歲退休。你也有為這些目的奮鬥。但現實仍舊是現實。未來本是漆黑的。漆黑的是因為未來還沒被創造。創造未來的是我們。我們就是照亮未來的那一束光。追尋那一束光,那一束光就是你。我看看窗外,聽到雨點滴答──滴答──;看看桌鐘,聽到秒針滴答──滴答──。我從書桌前的椅子站起來,走到窗邊,望出窗外。在十八層下的行人道,人群緩慢地移動,車輛發出不耐煩的聲音。一個小孩在雨傘間穿梭,我看着她。但她加快腳步,小小的個子消失在人潮中。人潮上有一層灰暗、黏滯的東西。這些人本有各自的節奏,但不知為何,他們成了劃一的節奏,冰冷、無情、孤獨。大概是雨點和秒針這樣的劃一聲音罷。我又走回書桌前,坐了下來。我看看窗外,聽到雨點滴……,不,雨聲消失了。一束光撥開了雲霧,也撥開了人潮上灰暗的東西。看見太陽從灰雲後出來,滿天散佈雲絮。高樓大廈把影子投下在街道上,看似印象派的繪畫。藍天不再灰。雨不再落。臉不沉思。睡意散去。一個人坐在那裏,看看窗外,再看看桌鐘。滴答,六點零一分。
註
1. 不分段是刻意的,不是格式問題。
2. 他、你、我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