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是的,他向生活妥协了。他将新写的稿子递给责编。这次的内容是有关科幻的,正是时下最流行的题材。尽管他并不擅长。可是他的书根本就卖不出去,再这样下去他只能离开这个行业。
责编瞄了眼他手上的稿子,十分赞同他的选择:“这就对了嘛!趁你还年轻,和现代人有话题,多写写,别再想你那些还没卖掉的书,卖不出去它就没价值了,懂吗?"
他木讷地点点头。
他没有什么灵感,在家里也只是无所事事耗时间。所以他答应了姐姐的请求,去给刚做完视网膜手术的外甥当陪护。
他拉着行李箱走进病房,环顾四周:病房里有独立卫生间,两张病床,中间隔着一张遮光的帘子。而他外甥的病床靠里,他安置好行李,便拿出水果刀削苹果。
“我把切好的水果放在你右边的桌子上,有苹果和橙子,垃圾袋在你右边。”
“小舅舅,我好无聊啊,我想玩手机。”病床上十三四岁的男孩边啃着一瓣苹果边哀嚎。他一拍男孩的头。“嘶……疼。”
“你蒙着眼睛的纱布还在呢,还知道疼!”
“你给我听听声音也好啊。”
“休想,”他翻了翻放在手边的书:“你老实躺着,我读书给你听。”
“不会是你写的吧?”
“……”
当读书声在白花花的病房里响起时,男孩聒噪的吵闹声停了下来,地球仿佛在这瞬间停止了转动,全世界也仿佛只剩下三种声音——读书声、啃水果声和破风扇转动的吱呀声。
“我重见天日的第三天即将结束了······但是,在所有的感觉之中,我相信,视觉是最令人愉快的。”一章读完,他缓缓合上书。突然,遮光的帘子被开。他伸手挡了挡光,转头望过去。
“你能······你能再读一遍第二章吗?”
隔壁病床住的是位姑娘。她似乎很紧张,死死拽着雪白的衣角,但是她的声音却很急躁。而她的眼睛像男孩一样被缠上纱布,身边躺着一个十分滑稽的娃娃,没有鼻子和嘴巴,但是它有一双有两颗黑色珠子缝制的眼睛。从它起球的衣裙来判断,应该有些年头了,却依然保持得很干净。
因为她背对着窗户,所以光自她身后肆散,为她镀上了一层柔柔的光圈。
他愣住了,一瞬间他感觉这个嘈杂的世界变得那麽恬静、美好。
“你好,你能再读一遍第二章吗?”她的声音有些急躁。
他后知后觉:“当、当然、当然可以。”
“谢谢。”她微微点头,笑了。
病房里,只有他能看见她的笑容。
他真想用笔把这一幕写下来,只可惜没人看……
天地虽小,日子紧凑。
读书变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他有私心,他想翻开他写的书。
他尝试性地读了一章大学时写的散文,遇到不通顺的地方用笔更正——他发现,自己似乎没这么差。终于读到结尾了,他呼出一口气,像做错事的小孩般心虚的合上书。
“你是作家吗?”她突然开口问他。
他沉默了。
见他不说话,她有些慌张,连连摆手:“你被误会,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见你在读不通顺的时候会改正了再读一次,而且你平时的思维模式和书上很相似,就好奇是不是你写的”
他的声音有些哑:“是我写的。作家……应该不算吧,最多是个三流写手。”毕竟我写的书都买不出去。他把这句话咽回肚子。
“别否定自己!”她抬起头“看”向他:“你觉得文字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有点为难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一开始我好像只是为了赚钱……”
“其实你已经告诉你自己了,就写在书里。”
他有些狐疑。
“你的生活,和内心
渐渐的,书读到了最后几章,男孩也快要出院了。
离别时,他拿出在医院附近定制的一个杯子,杯身刻着一个正在阅读的短发女孩,同时也刻上了她的名字——田静。他将杯子递给她,她接过,敲了一下,杯子发出“叮”的一声。“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不客气。”他挠挠头。
“我能摸一下你们的脸吗?”她提出这个奇怪的要求:“真的,就一下,我还不知道你们长什么样呢!”
她踉踉跄跄地伸出手,他注意到她的手掌上有许多细小伤口。她的手触碰他的脸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她手掌上食指到无名指下方突出的茧,很厚,和作家常年握笔时拇指第一关节处的茧一样厚。他判断得出,应该有些岁月了。
“再见啦,祝你早日康复”他们颇有仪式感地向她挥手告别。
出院后,他的脑海中时常能浮现出关于她的记忆。他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他想体验她的生活。
他用布覆上眼睛,身处在黑暗之中。
他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摸索,双手向前试探,尝试辨认着周遭的事物——这个他生活了将近三年的房子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他无法丈量自已身在何处,他看不见,而手是他与世界唯一的媒介,是他的第二双眼睛,是他“看到”周围的唯一方法。他伸出脚试探前方的路,前行时犹如过独木桥一般,步履蹒跚。从房间走到大厅,一路上他磕磕绊绊。双手好像碰到了什麽东西,他无措地挥了挥,手肘撞上了墻,疼得他龇牙咧嘴。
好不容易摸索到窗边,他扶墻慢慢坐下。窗户开着,楼层不高,叽叽喳喳传来几声鸟叫,伴随夏日的蝉鸣。阳光正斜洒在他的手上,他触碰阳光,亦如她把手放在阳光下,享受阳光的分外温柔。暖意在他掌中肆意散开,蔓延至全身。即使他眼前一片漆黑,却能最真切地感受世界的光明,这是他在寻找的东西——没有嘈杂、没有喧嚣的自然。
他睁开眼睛,周围的光纷纷向他汇聚,灿烂、刺眼。他开始享受生活······
“只有失明的人才知道能看见阳光下的事物是多麽幸福的事情。”
他点开了她的播客。
“自我七岁那年起,光便在我的世界里一点点暗淡。恐惧感、慌乱感、不适感我袭来。我将自己牢牢地包裹起来,不聆听,不交流。是我的妈妈用她的声音把我拉回了正常的生活。
“可是妈妈去世了。那种陷入黑暗的无措再次回到了我的身边,更可怕的是,我感受不到光的存在。我变得愈发暴躁,因为我看不见,所以只能用坏脾气换取他人的关怀。
“我的姑姑把我安排在了她负责的医院,让我静一静。
“我很幸运,在我住院期间,邂逅的一位陌生人陪我走出了黑暗。
“在医院里,他朗读了《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这也是我妈妈为我读的第一本书。
“虽然我一生都身处黑暗,但是我读过的书和别人读给我的书已经成为一座巨大的灯塔,为我照亮了人生和灵魂的深邃航道。
“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文字将爱,希望,光明烙印在我的生活中。是他们让我从暗无天日走向灿烂千阳······”
他将她的故事写了下来,将电子档寄给了新签约的出版社。而原稿被他翻译成盲文,寄给了她。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盲女》,在书的最后一页用盲文写刻着加缪的一句话:
“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