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生涯规划,这个词在过去几年反复地被提及。人们把人生切割成一个又一个部分,制定总目标和阶段目标,为自己的人生绞尽脑汁地描摹一个完美的“通关路线”。这是人之常情,我们都希望把人生的主动权把控在自己手里,并且随着人类智识的进步,我们确信,只要有足够庞大的数据库和缜密的策略做支撑,我们就能按部就班地走向设定好的辉煌。
生涯规划有其科学支撑和可取之处,可是很多人对其的过分依赖和迷信,则折射出对安全感的极度渴求以及对人生之不确定性的恐惧和驱逐,但这却已然与生活的本质相悖。我们无法回避的是,无论人类整体的进步如何突飞猛进,个体之于世界始终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生活的洪流冲毁我们脑中精心营建的理想大厦往往只在须臾之间。忙于追寻却又难以企及是人生之必然,我们似乎正在对真正搭建起现实生活的不期而遇失去感知力。
是以,我尝试重新去思考人生的追寻与邂逅之间的联系。
邂逅,多少诗意与浪漫的想象与它有关。一个下午,弗洛伦蒂诺在送电报时偶然透过缝纫室的窗户,窥见了那个正在教姑妈读书的,拥有一双美丽的杏核眼的少女;朗读并没有中断,但女孩看了看是谁走过窗前。这场邂逅成为弗洛伦蒂诺十几年散乱人生的最大变数,决定了那个朦胧而高傲的倩影成为他一生追寻的光。“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然而,合上《霍乱时期的爱情》,我为这段旷世绝恋而落泪,却也并不因此认为这样浓墨重彩的邂逅会可能发生在自己的人生里。
但是,再去细细品味“邂逅”二字,两个相同的部首昭示了这个词的特别之处。与通常人们认为的邂逅是漫步人生路上的不期而遇不同,我认为在一场真正的邂逅中一个敏锐的心灵才是至关重要的因素。让弗洛伦蒂诺为之痴狂一生的费尔明娜走过他人身侧,或许对他人而言只是庸常的现实生活的背景板。生活就是如此奇妙,我们所邂逅的,不仅是我们眼底投射出的现实,更是内心深处隐秘到连自己或许都不曾发现的向往。
其实邂逅并不是一个狭窄的词,一只横过幽林的秋莺,一朵肆意盛开的花都可能给生命以剧烈的震颤,关键在于我们感知力是否足以让我们发现生活对我们的馈赠。梭罗曾在一个秋天与暮夕骤放澄明的落日邂逅,余辉从此映照在他心上:“总有一天,太阳的光辉会照耀得更加妍丽,会照射进我们的心扉灵府之中,会使我们的生涯洒满了更大彻悟的奇妙光照。”他于此邂逅中顿悟他一生之追寻就是那束括淡而熠耀的光,就是纯粹的生活。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 我们所邂逅的现实常常非但不能使我们彻悟心之所向,反而与我们追寻的理想有着巨大的落差。此时,感知力仿佛成为了痛苦的根源,而对其麻木一点似乎更有利于心无旁骛地实现目标。
的确,追寻与邂逅的割裂把人逼到人生的死角,让人感到在命运面前失去掌控感乃至尊严,但这或许正是对人的精神世界的重塑与考验。
当我经历与心中的理想学校失之交臂的难过时,我读到了《我与地坛》。始料未及的疾病打乱了史铁生的人生,从此他灵魂中的孤寂与迷茫一同袭来,甚至伴随着怨愤的血泪。可和从此被疾病打败而潦草一生的人不同的是,他尽管也经历了避世和消极,把自己囚于地坛之中,但他从未回避对这场自己并不期待的邂逅的感知,甚至从未停止解剖自己的情绪。无论心灵如何撕裂,一双洞明的眼始终注视着在泥潭中挣扎的自己。于是,生命的阴云最终散去,阳光洒进苦难的缝隙。“苦难既已把我推到悬崖边上,就坐下来看看山间的流岚雾霭,唱支山歌给它听。”说出这句话时,他人生的追寻已然完成从一副康健的身体,到一种恒久的生命状态的超越。读至此处,我也顿觉释然,明天将邂逅的是阳光灿烂,还是大雨瓢泼,人无法预料,也无需躲避。拥抱生命的局限与种种不确定,把自己的追寻熨贴进粗砺的现实,才能让人的心灵坚韧而旷达。
可是,如今我们不知不觉地陷入哈耶克所言的“理性的僭妄”,科学的进步和知识的飞跃让人类觉得可以一切尽在掌握,于是对人生的邂逅失去耐心与敬畏。不少人在淹没身体的成功学宣传册中匍匐前进,双眼始终注视着虚空的想象,而不愿低头看一眼脚下的土地。可追寻与邂逅的对立统一才是人生,心之所向经过打磨和润色才更加透亮。可曾记得,敏锐的洞察力和感知力本也是人类引以为豪的能力,是否也该将它重新拾起?
以梭罗之言作结:“我们也许不能够在一个约定的时日驶达目的港,但我们总可以走在一条真正的航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