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
				                                              影子的联想

    夏日烂漫，和煦的阳光漫步于叶间疏影，干燥而炙热的草香伴随漫天蝉鸣，描摹着天地间的颜色。阳光下，道道纤绝的尘陌，呢喃着岁月有痕，孤清而飘逸的影摇曳，陪伴着厚重而淳朴的中原乡村。一间农舍的屋檐下，一个小男孩坐在台阶上。阳光亲昵地啄吻着他的肩膀，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的光晕，他缠着竹叶，熟练地折出一只竹青蛙来，青蛙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我慈爱地拂过他的头，无声地称赞他的心灵手巧。
    我是他的影人，生于他，片刻不离。
    阳光摩挲着我的影身，灼热的温度让我舒服得眯起眼来。短暂的晌午过后，小男孩已经折成了一筐竹青蛙，我想象着它被细嫩的肩膀挑上，颠颠晃晃走过十公里，在县城的街道旁吸引住城市小孩的全部目光。
    我默默地端详着这个农家孩子，他很瘦，四肢纤细，掌心布些薄茧，一双眸子又大又亮，盛满了这世间所有的阳光。
    小男孩最近喜欢上了变形金刚。
    他是从村长的大电视上看到的。我能感受得到，当看到擎天柱身披重火力装甲，手执审判之剑的骁勇形象时，小男孩放在身侧的手臂会随之挥舞，一双灿烂的眸子会迸溅出灼热的星光。那是属于少年人的意气和向往，我轻轻笑着。
    但是，事情的后续却让我笑不出来。回到家后，他悄悄来到父母的房间，手伸进床板，片刻后攥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我预感不妙，呆愣地看他把钱和自己所赚的几张毛票一起塞在竹筐里，在第二个白天的清晨里踏着露珠奔向县城。
    我茫然地游走在他的双脚下，太阳的温度烫得我蜷起边来，一个字眼慢慢占据我的脑海，伴随着忐忑和不可置信，那叫“偷”。
    我纠结地看着商店橱窗里缺席的变形金刚，半晌，攀上他的脚腕，贴着他的脉搏，感受着他亢奋的心跳。突然，一股撕裂感所带来的剧痛席卷了我的心脏，刹那间迸出阵阵冷汗，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浅了些，灰蒙蒙的影身追随着他欢悦的步伐，显得可悲又可笑。
    殷其雷，破长空，轰轰隆隆的雷声席卷县城。抬起头，我看到乌云刹那间蔓延天际，如病毒的魔爪撕裂天穹，吞噬白昼。万物欲坠，就连小孩的身影也浸润鸦色，我的身影更是微不可见。
    影人的秘密，如果守护的小孩不再向善，影人的气力也会削弱，甚至消失。
    “只是意外，他只是太喜欢了，肯……肯定没有下次了。”我安慰自己。
    当我意识到他恐怕已经迷恋上偷窃的滋味时，是在隔天的午后。小男孩推开邻家大婶半阖的门，邻家早已午睡，唯剩桌上未收的一盘饺子。孩子的手颤颤巍巍伸向盘子里的几个饺子，个头饱满的白玉般的饺子，矜持地端着姿态，它们恐怕也没有想到会落得印上黑色指印，被外人狼吞虎咽的结局。
    刺疼感再次席卷着我的身体，我蜷缩在地板上，挣扎地抬起头，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孩子。偷食的欢愉和隐秘的快感，像毒蛇一般腐蚀着他的眼睛，也彻底终结了我的侥幸。我止不住颤抖地向下看，满手的鲜血淋漓，虚无的血滴砸进地板——那是一双代表着偷食的手。几瞬之间，一双手筛开了几处血孔，炽热的阳光穿透满地碧血，煎熬着我的灵魂。
    这是世界对他的警告，影人代替受罚，为了给曾经的小天使最后一次弥补的机会。
    可是随后我就明白，最后一次机会，不过是最后的遮羞布，又怎么能掩盖住一个孩子在尝到甜头后的、已经不再澄澈的心呢？
    多年后，小男孩长成为一名惯偷，而我的身体影影绰绰，轻不可视。我害怕阳光，那会一遍一遍地鞭挞我的灵魂，只有到了黑夜，才敢追随着他的脚步，躲避着世人的目光；我许久没有窥见他的眼睛，刘海长至眼睫，黑色的鸭舌帽压迫着脸，可这并不妨碍我知晓他的双目像一滩死水，无波无澜，酝酿着一滩烂泥，散发着腐烂的恶臭；我也在躲避着其他影人，那会时刻提醒我早该离开了，而不是现在这样缠着另外一个无可救药的灵魂，甚至期盼浪子回头金不换。事到如今，我可笑地审视着作为影人的一生，却又深陷其中。
    男人被抓了。他上门行窃，被主家发现后，反手捅了主家一刀，当场没了呼吸。男人似乎也没想到会害人身陨，颤抖地去摸主家的鼻息，稀里糊涂打了急救电话，狼狈离去。这通电话让警方顺藤摸瓜，罪有攸归。不知是喜是悲，我能感受得到，这次他没想逃，唏嘘，一场迟来的二十余年的惩罚迎来了尾声。
    男人被判死罪立即执行，在最后等待死亡的日子里，在这间狭仄的牢房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而已。小窗打下来几束光，光影破碎，我无处可遁，正如寂寂一生。眼泪汩汩淌下，我哭了，为这个走向歧路的孩子，为自己一生之悲。
    警官进来了，门口的光亮让我惶恐。男人慢慢抬起头，露出那张颓废的脸——眼窝凹陷，眼睛耷拉着，嘴色雪白，青黑的胡茬爬满了下巴。他被带到羁押室，针管轻轻推进静脉，几分钟后，我烟消云散。离开的刹那，最后看了一眼那孩子，沉闭的眼睛，带上些许迷惘，恰如初见。
    男人死了。整理男人遗物的警官把一件东西交给家属，那是一只竹青蛙。
    你知道吗？罪大恶极的人没有影人，他们被影人抛弃了，我却不愿抛弃你。
    时间泠泠回溯，男孩的手即将伸向床板，阳光骤然打向窗棂，照着那时的影人皎若日星。男孩觅着阳光的踪迹——那是自己的影子，一只贪念的手背光前伸，像一只畸形生长的芽，在阳光毒辣的酷刑下无可遁形。
    男孩心有余悸地收回了手，打断了自己魔怔的行为，摇了摇头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