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窗,阳光正好
“人间没有永恒的夜晚。”主动推开窗透进的光,才更具有穿透力。
一
一次暑假,顺路小姨带我一路向东,风尘仆仆地抵达青岛。父亲则在另一路,晚点才到。我等待着,期待这次的旅行。耳边的心跳一声声律动,我忐忑着焦急着。父亲终于来到,一个有些矮的中年女人紧随其后。我的目光蓦然凝聚起来,有些不相信。女人中等身高,微胖,两条腿短而粗。而她却格外偏爱紧身牛仔裤,像行走的木桩,和高高瘦瘦的父亲十分不般配。她的眼球黑少白多,狭长的眼尾和单眼皮,像死鱼眼,总使我想到无神呆滞的僵尸。而这,就是和我父亲二婚的人。
我的眼神和她对上,两方眼神交汇似乎迸发出了某种厌恶的情绪。她率先转开头,父亲推了推我,眼神瞥向她,示意我叫人。我似乎面对着巨大的抉择般,艰难地开口道:“边姨,你也在啊……”我是绝不肯用“妈妈”这样伟大的词汇来形容她的。
她微微动了动眼珠,黑眼珠向上翻了点,留出更多的眼白,似是不想多说,空气中凝固着沉默。我恼羞她的动作拂了我的面子,也便不再说话。一下火车,燥热的空气围攻过来,直闷得人喘不过气。脚刚接触地面,大脑微微眩晕,我抬头看,一块巨大的招牌“XX商厦”映入眼中。巨大的字和精致时尚的装饰使我露怯,自渐形秽。我感到来自不知名小镇的我与这里格格不入。但心里也充满好奇和惊喜,完全忽视了后面的两人。而后面的父亲慢慢踱步过来,边姨扶着他,父亲也掐着腰,空着的手不住地锤着。
二
我挽着父亲的胳膊,亲昵地和他散步。边姨被忽视到后面,却也不恼,只悠悠跟着。也许在她看来,我刻意表现出来的亲密只像小猫露出爪牙,来捍卫自己少得可怜的安全感。我详细地跟父亲说了我的计划,先去……一大串的地名听得父亲晕头转向,边姨“诶”了一声,刚要开口拒绝,父亲打断了她:“没事,就去吧。我身体还行。”边姨也只好点头。我蹦起来,眉飞色舞地讲起了每个地方的故事。
下午太阳高高地挂着,地面发烫,每走一步都是对身体的消耗。我走在前面,左看右看,边姨则陪着父亲缓缓走路,慢慢聊天。我们到了五四广场,咸湿的海风吹来,四面八方的人群涌动着。边姨叫我扶着父亲,她去超市买瓶水,“就在这里等着,哪里都不要去。”她一字一顿,十分认真。我懒懒地应着,转头就冲淡了这事。
我拉着父亲往更远处走,速度蛮快。中年的身体到底比不得年轻,很快就形成了我在前面快步前进,身体又向后拽着父亲的可笑姿势。我手下一个用力,父亲被拽了个踉跄。他突然皱起眉头,冒出冷汗,嘴边流露出从齿间溢出的呻吟。我慌了,急忙扶他坐下。边姨也正好找到我们,看见父亲,脸色大变。
三
父亲躺在床上,边姨为他贴好膏药,空中弥漫药味。直到这一刻,我才清楚地明白,父亲有腰疾。看到边姨前后忙碌,我发觉自己与父亲之间早已存在沟壑。
餐桌上,我低头只盯着面前的一盘西红柿炒蛋,不再抬头。耳边时不时传来碗筷敲打在一起的叮当声,和父亲边姨的闲聊。我机械地往嘴里塞米饭和西红柿,直到口腔充溢着令人作呕的酸涩味。我的心仿佛置在黑暗中,被困在牢笼,它像困兽一般拼命撞击着铁笼,每一下的撞击都极大地拉扯着我的情绪,每一次冲撞都让我拼命忍住泪意。
我的情绪一冲而过,终于占据了我全部的理智,眼泪如洪水般倾泄而出。我夹了点菜送进嘴里,顺手拭去了眼泪。可如果是真的悲伤,又怎么能忍住?我佯装镇定地说出去走走,父亲点点头。这次我看他,简直陌生。他仿佛是我生活过许多年的人,又仿佛根本陌生。
我飞快地跑,跑出了门,跑出了马路,跑到一个自己都不熟悉的地方。我的小腿筋因为剧烈的运动而发颤,我的肺强烈地抗议而发出一长串的咳嗽。激烈的咳嗽后一股劲窜上来,我干呕一声,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脑袋又沉又重。我直起身,缓了一会,沉重晕眩的感觉褪去,大脑又复清明。这些年父亲在外打工,挣得每一分都是辛苦钱,这都是为了那个在家中等待却又不断索取的我。他是好父亲,我也忘了,他不仅是一个父亲,更是有着独立人格的“人”。人需要自由选择,就像树需要水一样的权利。刚才父亲险些跌倒的画面历历在目,我不禁怀疑,我做错了。
远处的白帆船,在深蓝的大海上一抹显眼的白色,白帆被风吹得像波浪一般摇摆。一只我见到海鸥围绕着眼前的海飞,无方向地杂乱地飞,想飞哪里飞哪里,想飞多高飞多高。
四
在归去的火车上,同样的地点,边姨为父亲买了小推车上蓝色包装的酸梅。本来面色苍白的父亲缓和了脸色,他朝边姨笑笑,一片默契。我记起,父亲原是有低血糖的。我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他们的般配。望向窗外,景色不断变幻,刚冒出的树木替代了上一秒的景色,又被下一批压倒,不断进行。恍然觉悟,黑暗中的怀疑和选择才是通往光明的星点。
我握住边姨的手,一眼望进她朴素的心底,开玩笑地道一句:“妈,你做的蛋炒饭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