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追寻与邂逅
（一）
刘书拿到红底烫金印的荣誉证书时，手是止不住的颤动，眼里是带有眩晕的恍惚。

细细的摩挲过绒底的封面，市长也走到了她的面前。

是奖章。

一枚金灿灿的奖章。


（二）
回学校的路不算特别平坦，虽然已经铺上了水泥。

刘书跟着车子一起摇摆。

看着窗外倒退的棵棵挺拔的树，刘书早已经想象到了回村的景象。

虽然满脑子都是孩子们灿烂的笑脸，但是另一个面容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三）
村口杨大伯家的狗洋洋散散的翻肚躺在房前，也不知是不是梦见肉香入味的骨头，竟然仰起一个甜美的笑容。

山坡上的梯田绿油油成片，天上的清蓝和洁白的云相应着附和。

从远处望去芝麻点大小的人弯着腰，赤着脚忙着农活。

东边的鸡群和西边的鸭队似乎有着什么大计划，断断续续地隔空聊着。

刘艳艳就没空欣赏这些美景了，提着鸡毛掸子追着刘书就是一顿揍。

“小兔崽子！一本书都能被弄坏！你干什么吃的！”

刘书也不甘下风，撒着脚丫在小路上飞跑，脑子也不停着，“吃刘艳艳做的饭长大的！”

过快的速度让她撞破了鸡群的集会，被惊吓的鸡们散乱到路的两旁，一时半会鸡毛在天上漂泊。
当然，也有刘艳艳的功劳。

杨大伯的狗原地跳起，刘书匆匆丢下一句对不起，铆足了劲就跳上了村口葱郁的年长的歪脖子树。

刘艳艳直杀树下，盯着树上的人。

“下来！”
“我不。”
“你信不信我揍你？”
“信啊，所以我爬上来了。”
......

杨大伯笑呵呵的敲了敲烟枪的烟灰，慢慢地起身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刚才被打破美梦的二黄。
“哈哈哈哈哈，小刘，村口这棵树歪了脖子，可有你们家一大份功劳哟。”

刘书坐在树干上心底里莫名生出一种自豪感，手指轻轻抚摸过歪歪曲曲的树皮。刘艳艳抬头看了看苍翠欲滴的大树，再看了看晃着双腿的刘书，竟觉得这一幕有些温馨。

“不就是一本毛主席语录吗，等我长大挣钱了还你本更好的！你还天天念‘自信人生二百年’呢！又不是等不到。况且杨大伯也在，他可以见证啊。”刘书抱着树干对着树下迟迟没有动作的刘艳艳做出了回复。

刘艳艳插着腰。

刘书瞪着眼。

杨大伯喃喃自语的背着手向村里慢慢走，“听到咯，听到咯......”



（四）
刘艳艳抬起身子动手扶了扶头上歪掉的草帽，看着认真插秧的刘书，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龄。

嘿，满打满算，六十二。

再过几个月，刘书就要去镇上读高中。

不知是不是汗水不合时宜的落进眼里，还是心里的不舍，六十二的刘艳艳就着满是泥浆的手揩了划过脸颊的泪。

刘书正巧抬头，就看见留在刘艳艳脸上的泥，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刘艳艳也笑。

云朵终于向着远方奔赴而去，留下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山坡和山间的每一个角落。



（五）
刘书是刘艳艳在半山腰捡到的。

芳华“晚”茂的刘艳艳就抱着这个竹篓筐一般大的孩子回到的云顶村。

她是驻村干部，用现在的话来说。

村里大大小小共计三十户人家，刘艳艳家家情况摸得门清。

上了年级的长辈都把刘艳艳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三天两头的介绍着刘姨家的二儿子，李婶家的小表亲，王婆家的侄子......总之，是刘艳艳谢不完的爱。

当她把孩子带到村口时，漫山跑的鸡鸭狗牛都停下了脚步。

晚上更热闹，七邻八舍的村民一个比一个热情。甚至请来了村西头的先生，给这个孩子算一算。

当然，守村人狗子也没错过。

狗子小时候发烧，一个庸医用错了药，让他的脑子落下了残疾。但是村里的狗见了他就怕，不论多凶。年长一些的老人就会叫他狗子，年轻辈的就叫他狗子哥。

狗子就在人群后偷偷看着脸颊红扑扑的睡得正香的小孩。

有人发现了他就推推攘攘地拉着他走到了前面。

所有人就围在煤油灯下，盯着一个小孩。

小孩被盯醒了，刘艳艳开始愁名字。

小不点好奇看着每一个人，不哭也没有闹，伸手在空气里一抓一抓的挥舞着手。

突然她停下了动作，眼睛看向了刘艳艳放在一旁的毛主席语录。

先生还在一旁推算着小不点的生辰八字，这边的刘艳艳就把书递到了小不点面前。

小不点一把抱住，并且笑出了一声小猪的叫声。

小小的房子里爆发出了一阵欢笑。

刘艳艳一拍手，看见小不点抱着书，“既然你这么喜欢书，你就叫刘书！”

小不点笑了一声表示的对名字的喜欢，留下了苦苦掐诀算名字的老先生。

刘艳艳抱着刘书送走一位位村民，最后还剩下狗子。

他眼睛看向刘书，盈满的是掐出水的温柔。

刘书歪着头看他。

刘艳艳抱着走近了狗子——

怀里的小不点伸头在狗子脸上亲了一口。



（六）
刘书就在山间撒着脚丫欢跑着一天天长大。

名字里有个“书”字，一点也不像文静的大家闺秀。

砍柴，喂猪，种地......刘艳艳把她培养得三十六项全能。

或许是营养少，跟不上成长的速度，刘书瘦的可怜。

四五岁就背着刘艳艳为她特制的小背篓，吃力的扛着狗子为她做的小锄头，在刘艳艳身后忙不迭的跟着跑。

她从没叫过刘艳艳一声外婆，反而直呼大名。

“刘艳艳！我走不动啦！”

大锄头站定回头看着小锄头跌坐在地上，嘴里奶声奶气的嚷着“走不动走不动”。

刘艳艳被小不点可爱到了，蹲下来笑盈盈地看着撅起的嘴可以挂上一个油瓶的刘书。

于是伸手在路边扯下几根扁草，三下五除二地就编织好了一只草蚂蚱。

小锄头被哄得开心，牵着大锄头跌跌撞撞的向家走去。



（七）
送走刘书去镇上读书时，刘艳艳脑子里就是小锄头坐地耍赖的回忆。

“我可走了啊，你不要太想我，有事就找狗子哥，你别一个人傻着做。”刘书骄傲的扬了扬头，招来的就是刘艳艳的一顿碎打。

“这么大个人还没个正形。”

然后嫌弃地把刘书推上了摩托车。

刘艳艳就一直望着车与人消失在蜿蜒的村落尽头，听不到发动机的轰鸣声为止。

眼眶也红着，泪水也断了线。



（八）
刘书此后勤则两月回来一次，或者到放寒暑假才回家。

刘艳艳也不闲着，天天惦记着给刘书存钱供她读书。

一天三顿减为了两顿，说服着自己老了，吃得少才健康。

就算天天往田里跑得勤，但村里三十户人家也不忘记去了解新需求。有时李婶腰不好要去看医生，刘艳艳还把钱给了她；杨大伯咳嗽得厉害，刘艳艳就煎好药去看他，陪着在院子里坐一坐。

两人望着那棵歪脖子树一起出神。

还有躺在脚边的二黄。

“咳咳咳...哎呀人老了，慌神还以为刘书在上面哈哈哈哈...”杨大伯摸了摸二黄，又吧唧了一口旱烟。
刘艳艳抬头笑了一阵，看着翠绿的树，就是看不见小崽子的身影。

耳边又是大伯的咳嗽声，杨大伯正想再抽一口，却被刘艳艳夺过烟枪，哄着老人进屋喝药。

还有几步路到家时，刘艳艳的腿疼到走不动。老太太就着土墙根慢慢坐了下来。

天没有完全黑，月亮在一边静静地亮着，刘艳艳擦了擦眼睛想要把闪烁得不明显的星星看的更清楚。

“刘艳艳，你说把星星披在身上好看吗？”刘书坐在凳子上指着漫天的繁星，扑朔着眼睛问一旁缝补丁的刘艳艳。

“当然好看，刘书穿什么都好看。”

刘艳艳把刘书的激动全部收进了眼底，微微的夜风吹过有幸参与这一刻的温馨。

土墙的凉意从回忆中唤回了刘艳艳，疼痛随着脑海的画面也暂时离开了。

刘艳艳蹒跚着到院子里，看见了洗干净晾晒好的药材。

狗子又去帮她采药了。

留下一些自己吃的，剩下的等到赶集的时候背到镇上去卖。

这样又可以多攒一些钱。



（九）
刘艳艳也没问过刘书想干什么，只要不偷不抢，做个有用的人就行。

看到刘书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连她自己都恍惚，那个抱着毛主席语录的小不点现在是拿着录取通知书的大女孩了。

师范，刘艳艳和刘书都很满意。

这一天，村里的各家都在叫着刘书是大学生咯。

是啊，用流行的话来说，是“村里唯一的希望”。

刘书感觉云顶村变化还是挺大的，这几年国家扶贫政策一步一步下达，村里通了水，通了电，家家户户至少都用上了手机，生病也不用翻山越岭去另一头了，路也不再颠簸，是崭新的水泥铺过。

除了刘艳艳。

快七十的人还在村里忙上忙下，之前本来要调来一个新的村干部，但是被刘艳艳拒绝了，也不知怎的就说服了上面的人，穿警服的向刘艳艳敬礼，领导模样的人向她鞠了一躬。

后面才知道，是刘艳艳申请驻守云顶村，这个她一开始选择的地方。

刘书选择当老师是因为，云顶村即将修建一所小学。



（十）
大学生活虽说不上多有趣，但是对于刘书来说已经足够充实。除了平日上课，刘书就跟着教授身后跑，跑到各个学院去听课学习，当然，她也没忘记勤工俭学。

一周和刘艳艳通一次电话，每次都会因为断断续续地信号而聊不上太长时间。

听声音，刘艳艳又老了，但是没忘记让自己入党的事。

而每次挂断电话，刘艳艳只能悻悻的从远处的小山坡上带着遗憾下来。

村里信号不好，只有山坡稍微好一些。

刘艳艳拿着电话，锤着腰腿，喘着粗气，“哎，人老了......”

就一个人背着手晃晃悠悠的走了回家。



（十一）
操场不大，正中间竖起了一根笔直的旗杆；教学楼是一间土平房，狗子里里外外的重新粉刷了一遍。

学校就在村的中间，离东头和西头都近。

土墙就着白漆简单粉刷，上面用红漆写着——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换”

准备进入丰收的九月，三十户人家的适龄孩子都背上书包走向这所由平房改建的学校；刘书早已经在教室里等着孩子们，刘艳艳也早已经在后厨开始忙活，狗子就守在院子的门口。

各就各位，山里孩子的第一堂课就在村口二黄犬吠的第一声中开始了。



（十二）
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这一句网络的吐槽在云顶村却成为了现实。

因为只有刘书一个老师，教授所有学科。

十一个孩子，一位老师，一个未知的未来。

每个孩子都有两本练习册，因为基础比别人薄弱，只能一点一点的抓。

语文课上，有一篇课文是《山的另一边》，所有孩子盯着刘书。

刘书也想这群孩子能够走出这个山里，去外面亲自感受这个世界的缤纷和多彩；去追寻与邂逅属于他们的未来。

她笑着给孩子们描述了自己在山外的生活。

他们确实相信了光，眼里流露出的是这座大山所装不下的憧憬和渴望。



（十三）
刘书拉着刘艳艳在难得的休息日爬上了附近的山坡，坐在坡上看着一望繁绿的景色。

望着在半山腰缥缈的云纱，刘书突然想起了《雪山短行》几句诗——

“我们晒着太阳，看星辰、河谷、雪山和旋风”
“我们喝啤酒、卷纸烟、臧否不在场的人”
“我说：晴朗的天气宛如我们的内心”

清脆的鸟叫似乎很赞同刘书的比喻。

转头看着阳光下的刘艳艳，岁月真的在她的脸上刻下印痕。

显然，刘书生日许下的“让时间慢些走”的愿望并没有被听见。

两人以前在一起从不安静，今天是难得的寂静。

她打不动了，闹不动了。

山坡上的二人就静静地靠着，让山风和美景替她们言语。




（十四）
刘艳艳是倒在灶台上的。

锅里还炖煮着难得的排骨汤，她想着给孩子们好好补一补。

刘书坐在诊所的走廊里，无神的望着紧锁的大门。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我们在病人的腿部发现了一枚子弹，已经生锈并且包裹在肌肉组织里，这么大的痛苦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刘书看着医生放在她手里的子弹，似乎还带着刘艳艳体内的温度，可是刘艳艳从来没告诉过她。



（十五）
下葬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

大家自觉的帮着忙张罗，李婶边摆碗一边哭的泣不成声，“小刘怎么就比我还先走了呢？”刘书轻轻地扶了扶她的背，一起默默掉泪。

刘书把骨灰盒放入了土坑里，同时还有一本崭新的毛主席语录。

“刘艳艳，我说了我会还给你新的，你要记得看啊...”

“刘艳艳，你不是拿着书常念‘自信人生二百年’吗？还有那个‘会当积水三千里’呢！”

“刘艳艳，你这本新的还没念给孩子们听呢？”

“刘艳艳......”

刘艳艳就葬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静静地望着这个她驻守了一辈子的村庄。



（十六）
刘书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个铁盒子。

里面不知道是刘艳艳托谁买的一支录音笔，还有关于刘艳艳的一生。

刘书播放着录音笔的内容，翻看起了盒子里的纸张。

“喂？刘书能听到嘛？这玩意儿还挺高档...”

刘书轻轻地笑着，手里正好看见了刘艳艳的党员证。

还有属于刘艳艳的妈妈的。

“你是不是很好奇关于我的一切的？行，我就当讲故事了...”

刘书看着铁盒子里珍藏的内容，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充满了眼眶，是对刘艳艳的敬佩，还有心底翻涌着的愧疚。



（十七）
新的一年，新的一个学期又开始了。

只是不再有刘艳艳。


（十八）
刘书担任起云顶村的驻村干部工作，这一天，她把自己的党员证放进了铁盒子里。

她也循着刘艳艳的路走进每一户人家。



（十九）
刘书走在学校的走廊有些恍惚。

看着每间教室认真上课的年轻老师们。

刘书和带着理想的后辈们十年如一日用一双手把几百个孩子送出了大山。

让他们看见了山的另一头；让他们追寻着光去，邂逅美好的人生。



（二十）
孩子们冲到村口簇拥着领完属于她和刘艳艳的奖回来的刘书。

缓缓走进村里。

刘书边走边回头，向村口的方向晃动手里的奖章。

她看见了——

刘艳艳站在树下拄着拐杖笑着对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