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半箭山风呼啸而来,在我衰老的脸颊上锋利地划上几道口子。灰白沉重的晚云遮住太阳的微弱光亮,似乎快要降临一场大雪。
冬季日短,更何况是北方。当我站在江生毕业的大学门口,天边一角已渐渐暗下来。转过正门,长廊挂着许多肖像,直直地延伸至黑暗深处里去。昏暗中我顺着肖像一个个看过去 ,努力辨认熟悉的面貌。最后我停在倒数第二幅肖像面前 ,一时静默无声。
我打南方来,那里与北方很不同,有着遥远的热阳,永恒流淌的长河和坠在浓密树荫里熟透的金黄杏子。明亮裹挟在风里热烈地吹向我,在南方,我遇见了江生。我们相识,相知,相爱,步入婚姻的殿堂。我们还有个儿子,叫顺宁,像他的眉眼。那时的生活就像南方和煦的阳光,暖人心肠。
绵绵的雨季悠长无期,他突然离开了。此一去便杳无音信,我没有去找他,即使思念如同深秋落叶。
遥远又荒芜的思念在我收到他的衣物时突然停住。对方不知如何开口,只郑重又轻缓地递来他的警服。客厅在黄昏里一点点暗下去,从前故作的镇定与平静终于破碎,此刻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因为他是一名缉毒警察。
他是在北方出任务时离开人世的。深冬曲折的巷,贯穿左胸膛的子弹,没入踝骨的厚雪上一簇簇血触目惊心地绽放。多处或深或浅的刀口,左腹,右腿,脖颈。我攥紧死亡证明单,突然想起从前我用竹筷捞几根面条,他在一旁择葱,对着我喃喃细语。“我是缉毒警,挺危险的。可是,”他顿了一顿,“总要有人挺身犯险,总要揪出那些阴影里的人来狠狠打击。国家需要我们 。”
他曾经也负过伤,子弹被取出后撕扯着伤口,动弹一下都疼痛。却还是抽一支同事送来的花来宽慰我:“小伤,没事事。”在拥挤的高楼间,嘶哑的车流里,他明媚蓬勃,是浓烈的油彩泼向山水墨色,向着更辽远的天空。
象牙色珠玉般温润的回忆真的永远停在了曾经。从前我遇见他时破茧而出的心跳,等他回家食饭菜钝而暖的香气,这些明亮的记忆成了奢求,其中的温馨将我摔碎。
他说:“我不害怕,也从不后悔自己选择了这个职业。”然后他笑起来,在我的记忆中他低声笑,我也跟着笑,眼角泛红。
自我遇见江生,我便一直在想到底什么可以来形容他。直至我攥住那张冰冷的死亡证明时,记忆埋葬下的细节才渐渐显现。
他应是明澄的雪。
安静而坚定,澄澈又莹润。在黎明前际,余雪留在厚实大地的脊背上,升高自身温度温暖天地茫茫。他从不后悔,穿上警服便是光与影间最坚毅的人,刀尖下挣扎着,流淌出潺潺倔强的慈悲。
后来顺宁从江生的学校毕业,接承了江生的警号,也成了缉毒警。还有无数像他们一样的缉毒警,怀着相同的心情与信仰,蛰伏在暗夜,可能一生都如同前夜白雪不为人知,而至天光大亮,人间已换了模样。
雪如梅花那般大,不由分说地从缓慢移动的云层中飞出。我停住回忆过往,指尖抚上江生的肖像,黑白的。可是我今天不是为他而来,不是为了多年前的悲痛而来。
雪在天空完全暗淡的同时骤然猛烈起来,碎玉落长廊,走廊的灯一下子被点亮。我看向最后一幅画像,光照在年轻的面庞上显得庄穆温和。我感到一种酸涩,从胸腔蔓延到舌尖 。
月亮烫出一缕泪痕,我蹲下身,蜷起腿,极其小声地忍住哭腔。心像被揪住,喉咙隐隐作痛,我不住的颤抖,埋在臂弯里,悲痛和淋沥的雪铺天盖地将我淹没。我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难抑的哀鸣。
长廊里挂着的肖像,是从该校毕业而因公殉职的缉毒警们。
而最后一张,那是顺宁,我的孩子,上个月同样因公殉职。同一个警号,销号两次。
那年江生拉着我给孩子取名,我说叫顺宁。江生,江顺宁,生生不息,顺遂安宁。江生笑得开怀。
“好!希望他能有出息,让祖国也顺遂安宁!”
我从他们的起点走到了他们的终点,从南到北,从鲜活的生命到黑白的相片。
天地间被雪照的亮堂,雪花落地瑟瑟有声。他们是为大义而死,也终于成了暗夜中的雪,照亮无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