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光
瓦蓝蓝的天空下,一重叠一重的山围着这个小小的村子。
这个夏季异常的炎热,多水家的大黄狗一整天都伏在地上,两只耳朵搭着脑袋,长长伸着的舌头往外直冒着腾腾的热气,眼睛圆鼓鼓的盯着门口,前年种下的枣树上,在翠绿的树隙间,有三四只蝉,正热火朝天地叫唤这灼灼的阳光。
陈老二怒气冲冲地走进院子里,嘴里还碎碎念:“多水,你这小兔崽子,叫你去守着牛喝水,不晓得跑哪儿去了……”狗子闻声甩着舌头叫了几声,摇着尾巴、晃着身体,快步跑向陈老二,陈老二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在狗子身上,大黄狗“嗷—嗷—嗷”叫了几声后便夹着尾巴跑开了。
陈老二一边骂骂咧咧地一边拿起土灶上的碗,弯腰朝旁边的大水缸里舀水,“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又喘了几口粗气,从腰间抽出烟杆,卷了半截叶子烟,点燃,咂吧了几口,转身抄起门后的扁担,急急忙忙的就往外走。
此时,太阳西落的脚步逐渐加快,在日影的湖泊中,村口的大榕树挂上了昏黄的纱衣。
多水正趴在一间土房子的窗外,这是村里唯一的学校,里面,课桌附上了一层老旧的皱纹,裂开的口子像张着的嘴,时不时发出吱呀的声响,五六个跟多水差不多大的孩子端正的坐着,凳子只是几个猪草扎的草垛,孩子们黝黑的脸上,干得起皮的嘴微张,念着面前黑板上白色粉笔写下的汉字,那黑板其实是一块老得发黑的门板,孩子们眼睛里像有星星,一眨一眨的,散发的是渴望。在孩子们炙热的目光里的是一位扎着马尾,穿着褐色上衣的,是从城里来的支教老师。她是村里唯一的老师——秀云老师,她温柔美丽。秀云老师的衣领前,始终别着一枚红彤彤小图标,很漂亮。多水曾经问过秀云老师那是什么,秀云老师说,那是党徽。多水文:“我什么时候能有党徽?”秀云老师说:“你为什么要党徽呢?”多水沉默很久才说:“我想像老师一样,因为老师关心我。”
此时,讲台上,秀云老师温柔的声音轻轻叩击着多水的耳鼓:“孩子们,跟着老师再念一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多水目不转睛的看着秀云老师,看着她胸前戴的一枚闪闪发光的,红色的胸针,看着她热情挥动的手。在多水眼中,秀云老师就像是会发光一样。正看得入神,一窜粗犷、熟悉的声音刺进耳内,“陈多水!你个小短命儿,不好好吆牛,在这里做哪样?”边说边挥着手中的“家伙”往多水身上招呼过去。
多水挨了那么多次打,也摸清了她爸打人的路子,身子往左一闪,扁担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土墙上,灰立刻扑得满脸都是,“脆弱的”土墙还骇下几块墙皮。多水爸爸吼着:“还敢躲,你给老子过来”。
秀云老师听到动静后,赶忙跑出来,多水趁机躲到秀云老师身后,“二叔,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孩子啊。”
看到秀云老师,陈老二瞬间变了个态度,脸也跟着和颜悦色起来,“秀云老师,这孩子三天两头的就往你这儿跑,家里的活儿也耽搁了不少……”犹豫了几秒,又说:“这女娃子读什么书嘞,费那钱做哪样?”
话音刚落,秀云老师往多水那儿看了一眼,多水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眼眸里流动着什么,转头对陈老二说:“二叔,多水想读书是好事,你要是担心钱的问题,我可以来想办法……”
陈老二先一步打断了秀云老师的话:“秀云老师,这天也不早咯,我家牛还没吆回家嘞,就先走咯,这件事哪天在讲嘛。”便拽着多水往家走。多水不肯,身子拧在原地,带着哭腔吼到:“我不走,我就是要读书!”再用力将胳膊抽回来。陈老二被这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吓到了,怔了怔,再不听秀云老师的劝说,拉扯着多水,将扁担打去,被打的地方,皮肉很快红肿起来。多水眼里噙着泪水,强忍着不让它从眼里掉出来,嘴角微微啜泣。陈老二不管不顾的,将多水打横抱起,径直离开。秀云老师一时插不上话,只感到吹来的风含着苦涩的沙子和多水哼哧的声音,那句“我要读书!”久久回荡在耳畔。
秀云伫立在原地,孩子们也跑出来围着,看着孩子们,看着二叔,看着多水,思绪犹如泉水般涌上心头。
夕阳的余晖渐渐退去,夜色一点点染黑长空,月亮升高了,照着静谧的村子,几声狗吠响彻在乡间。多水回到家又挨了一顿打后,跑了出来,沿着大榕树的影子往上爬去,露珠裹着明月,叶子被风吹动,榕树大的像一片天。多水爬得很高,能俯看整个村子,村子在多水的视野中逐渐缩小,小到像群山中被风拂落的一片叶子,大山之外的,对多水有着巨大的吸引,她知道,读书可以让她离开陈老二,走出村子,走出大山。
“多水,你在上面干什么,太危险了,快下来。”秀云老师温柔的声音传来。
多水摇摇头:“秀云老师,我在等风,妈妈说大榕树是这里最高的地方,起风时,风可以带我飞过大山。”看着多水眼眸里闪烁的光,秀云老师也顺着树藤交错的地方,一点点攀上大树,向多水靠近。
夜间的花朵散发的陌生气味穿越树的间隙,直扑鼻息,黑洞洞的天际,山峦线时隐时现,秀云老师和多水一起坐在树干上,面对着一闪一闪的星光,话语碰撞着。“多水,你看那儿。”顺着秀云老师手指的方向,一颗明晃晃的星星挂着树梢,“人们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保护在地上的亲人,你的妈妈一定会保佑你的。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搭载着风去外面看看。”提到妈妈,多水哭得泣不成声,所有的委屈,愤懑都在风中摇晃。
月色慢慢黯淡,露珠从叶子上滑落,星光朦胧,阳光穿过云层,金灿灿的砸碎了一地。
清晨,多水像往常一样到牛棚去吆牛,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烂得发黑发臭的泥草,多水以为牛跑了,大声的喊着:“牛跑了!爸!牛跑了!”。迎面刚好撞上回家的陈老二,他冷静得异常“牛没跑,我卖咯。”多水惊讶的捂着嘴,自从妈妈不在了以后,牛成了爸爸最重视的。刚准备问问,陈老二点燃土烟,抽了几口,说:“我和秀云老师讲过咯,你可以去读书。”多水开心的跳了起来。陈老二接着说:“我还没讲完,你必须要干完活儿才可以去。”只要能读书,多水是什么条件都能答应的。
汛期来临,山里的雨下得很猛,好像要把这个小村子给压倒才行。陈老二不听劝,非要出门去寻多水,却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给埋在了那间小小的土房子里,永远都拿不起门后的扁担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多水还在镇上的中学里上课,跑来的老乡火急火燎的。听说爸爸被泥石流埋了,多水一刻不停往家跑。到家时,爸爸只留下半截烟管,爸爸彻底地走了。
秀云老师告诉多水,那天晚上是陈老二叫她来找的多水。那一刻,多水什么都明白了,其实不是不让她读书,是怕像现在一样,等不到多水。多水央求乡亲们将爸爸埋在了那棵大榕树底下,连同那半节烟管。秀云老师抚摸多水的头,把领口的那枚党徽别在多水的书包上。秀云说:“好好读书,将来你就会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党徽。”
埋葬的那天,晨光熹微,雾气很重,山峦处的天空白花花的,明亮的日光从层层云雾中晰出,此时,一阵阵风吹拂着,多水知道,那是妈妈来接爸爸了,这风会捎上多水,大山外面的世界,在大榕树挥动的枝叶中,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