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地,朋友向灰耳语:“灰,你看,那是你父亲么。”灰下意识地把手往后藏了藏。
灰抬头望去,远远地从道上,走来了一个平板的男人,平淡的脸如同被绘上僵硬五官的木板,眼神中映着什么淡淡的东西。走进了,细细一看,是灰的倒影。父亲厌恶地瞥了一眼,脸上轮廓分明的朋友。
他柔柔地抚上灰的发顶,说:“灰,回去吧”。声音也似拉直并未绷紧的线似的。华语落下的感觉,像是把一条线平在灰面前。
灰握紧了右手,努力回想在学校里发生的哪些平淡而无聊的事:上课,听讲,写作业……,灰太害怕父亲发现她的异样了——她的手心有一颗黑斑,这是今天小胖嘲笑她的涂鸦是出现的,那时她想你怎么还不去死?她那么强烈地在心底诅咒小胖,希望他今天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撞飞,最好是“碰”的一声巨响之后,血肉横飞,死状惨烈。然后呢,她看着人们在远处见证这一幕惨烈,却因过于惨烈的死状而不敢靠近——这时她可以指着地上的烂肉哈哈大笑,说他活该——不,不能在人们面前哭,她会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眉眼弯弯地匿笑。
嘻嘻嘻。
但是——这近乎太过分啦!她只是因为一句话而生气而已,小胖不应因此而惨死,就算是在想象中也太恶毒了。那算了吧,灰想,其实,只要小胖又因为不听讲而被罚的话,她就够高兴的了,不过她还是得偷偷藏起来,匿笑。
不不不,不要有任何惩罚,他怎么样都好,千万不要有事,一定不要有事!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很好!然后我会原谅他的一切,祝他永远幸福!
可是已经晚啦——一块泥泞的黑斑出现在她手心,昭示着她的罪恶——啊,你在脑海中多么残忍地杀死了你的同学,你有罪,你有罪!
灰恐惧着,于是这黑斑又因此变得深沉,她感到它已烙印在她手上了。她觉得自己像极了新闻中的死刑犯。电视台反复地播放这些犯罪者身上的黑斑,似乎在无声地强调他们是多么的可恶、该死、罪有应得。这些死刑犯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我只是想想而已啊,我什么都没做过啊!”每当这时,灰的父母,祖父母,外祖母总会“嗤”地一声发出辛辣而嘲讽的冷笑,然后用他们那如父亲如出一辙地平淡音色教育灰:“灰,你看他们是多么不知悔改,既然敢想得如此过分,那他们就一定会做!那他们就一定做过!看看他们的黑斑!他们在意识里多么残忍地杀害过别人!”幼时的灰总是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可如今她也变成死刑犯了吗?灰茫然又恐惧地思索,这给她原本就不明亮的脸色蒙上了一层阴影,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灰,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灰摇头,她不想对父亲说实话,她怕自己在父亲教训她太过没气量时又给那块狰狞的黑斑提供上好的养料——那曾经花了她几周时间才把这黑斑消除——通过她偷偷地在被子里咒骂出那些平时不敢说的话,还差一点就被祖母发现。
“灰,答应我,不要去想那些亮啊、暗啊的东西,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就应该是灰色的。我们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想让你如这灰色一般,不会太亮或太暗,这样才是最好的。”
确实啊,人们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呢。太黑暗的脸色会使你变成死刑犯,但太明亮的东西也会——“影子症”,人们是这么说的。指的是当遇到特别明亮的人时,人们身上会不由自主地出现黑斑——一种特殊的影子,全身的阴影也会加重,这十分令人痛苦,而且难以治愈。 “所有特别明亮的人都有罪。”父母曾这么说过,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平淡而平板的表情。据说,他们也曾经遇到过一个明亮的人,以至于住了一个月的院才把黑斑和阴影全部消除——故而父亲十分讨厌灰的朋友——那是一个脸色比灰明亮的多、五官的阴影也因此明显得多的女孩子,父亲认为这女孩子一定在意识中干了许多不好的勾当。然而灰知道,朋友明媚而生动的脸色令她平板的生活中有了些许令人愉快的色彩。她也想成为朋友一样亮的人。但是,她没有朋友一般的无畏,她畏惧成为一个死刑犯——因为明亮。
“灰,你知道吗?”又是父亲平淡而平板的声线,灰抬头,看到父亲平淡而平板的脸,灰暗、僵硬,记忆中父亲似乎也曾有过阴影,但是祖父母狂怒亲友的质疑,使父亲不得不去强行消除这阴影,然后灰就看着那明亮与阴影黑暗在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生活中扭曲、复合成平淡空虚的灰白——变成了现在的父亲。
不能有黑斑哦。那是不祥的阴影。
灰耳边响起曾响过无数次的声音。
但是她眼前却有父亲曾明亮、有着阴影的脸于朋友正明媚分明的脸。
要亮一些才好呢,朋友絮语。
要亮一些才好!灰心说。
张开手心,黑斑蠕动着,但是,灰不再害怕,她要用明亮对比这黑斑,拼出一个分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