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养牛
阿龙姓甚名谁,村里几乎没人知道,全村老老小小都叫他阿龙。有一回,爷爷用烟斗指着阿龙家的小屋说:“这个小龙生已经四十几了,还没有娶到媳妇崽。”自此,我知道阿龙的小名叫小龙生,是一个属龙的老光棍。小时候,我跟着其他小孩追着叫他阿龙哥;长大些,我们索性直接叫他阿龙,但他从不介意,总是笑眯眯地答应。
从我记事时起,阿龙就一个人生活,好像没什么亲人。阿龙平日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迷彩套装,光溜溜的头顶上斜搭着几根被汗水梳理得服服帖帖的头发,被旱烟和烧酒熏得黝黑的脸总是笑眯眯的,脚上的那双胶鞋只有做石工活时才会换成长桶雨靴。
阿龙原本只有两间土坯茅屋,一间他住,吃住一体,衣物、鞋袜、锅碗杂糅在一起;一间牛住,上层堆放些柴草、农具。后来,阿龙从邻村要来些旧瓦片,将他住的那间翻盖成正儿八经的瓦房。阿龙喜欢在房前屋后栽花种树,不过,那些牡丹、芍药大多毁于我们扮家家,池塘边的菖蒲、棕树叶经常被我们用来编蛐蛐笼子,屋檐下的小毛桃总是没长大就被我们偷个精光……阿龙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即使发现我们这群小家伙践踏他的花草,偷摘小毛桃,撒尿尿在池塘里喂青蛙,用石块在院子里砌小坟,他顶多用力跺跺脚,远远的骂一句“短命儿,短命儿”。
在我看来,阿龙的特长就是养牛。我亲眼见到,阿龙掰开牛的嘴巴,指着那几颗崭新的下牙,就肯定地说出牛的年龄;用一根小木棍在牛的肩胛骨处随便比划比划,就准确地预测出这头牛未来的身高,在场的人没有任何异议。我想,即使那些所谓的养牛行家,也未必有这般道行。
爷爷说:“阿龙一直养牛。”早些年,阿龙帮人犁地,人和牛一起给人家干活,生活混过去了,晚上能拿一份不错的工钱。虽偶有人家欠阿龙的工钱,但阿龙也不甚计较。犁地的活干完了,阿龙也不闲着,他牵着牛帮左邻右舍做些石工活,自己和牛的一日三餐都解决了,晚上还能拿少许工钱。村里的地犁完了,石工活也做完了,阿龙还是不闲着,他牵着牛上山去吃草,修剪路边的丛林灌木,把坑坑洼洼的山间小路修理得平平整整。
遗憾的是,阿龙的“善良”并没给他带来“善报”。农机合作社一个接一个地成立,拖拉机、旋耕机很快抢了阿龙犁地的饭碗。钢混结构的小洋房逐渐成为村里的时尚,找阿龙做石工活的人也越来越少。传统的农耕文明还来不及为阿龙孕育出新梦想,脱贫攻坚的号角已将他逼得犯难。
傍晚,阿龙躲在人群中参加脱贫攻坚院坝会、协调会、讲习所①。深夜,阿龙蜷缩在被窝里仰望星空,倾听大黄牛的呼吸。他知道自己只会养牛、犁地、做石工活。他晓得自己命苦,八字不好,能有“一碗包谷饭,一口老烧酒不断;一间小茅屋,一头大黄牛陪伴”就是老天爷开恩了。扶贫工作队越是“热心肠”,阿龙越觉得“透心凉”。他开始担心受怕,甚至有些恐惧。阿龙想:
“这样钱那样钱,都比不上肚子鼓儿圆。”他担心那仅有的一升包谷地被入股,没了口粮。
“金算盘银算盘,不如自家的小算盘。”他害怕那些“致富带头人”算裹脚账,搞分红的坏名堂。
“金窝银窝,抵不住自家的狗窝。”他恐惧当官的拆了暖和的土坯房,强迫他搬进冷冰冰的水泥平房。
“话不投机半句多。”扶贫工作队三天两头走访阿龙,精准贫困户、入股分红、合作社、两不愁三保障②等一大堆新词充斥着阿龙的大脑。阿龙认定这些干部一定是别有用心,他用沉默一次次打败扶贫工作队的苦口婆心。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一天,扶贫工作队为村里送来了扶贫的西门塔尔肉牛。老支书不假思索地请阿龙来看牛。阿龙爽快地答应了,东摸摸、西看看,连说“好牛,好牛”。最后,阿龙也和其他贫困户一样,牵走了一头政府无偿支持的扶贫牛。阿龙万万没想到,这些当官的居然送自己一头牛。从此,这头扶贫牛就打开了阿龙的话匣子,“扶贫牛”“支部+公司+合作社+农户”也逐渐成了阿龙的口头禅。
两年后,我们的小山村顺利打赢了脱贫攻坚战,哗哗的自来水送来了大山深处的清凉,宽阔的水泥路联通了白云深处的人家;小洋楼依山傍水,大广场宽阔平整;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民;合作社年年分红,老百姓鼓鼓腰包。阿龙的包谷地种上了优质高产牧草,母牛顺利产下了第一头牛犊。不过,阿龙偶尔也握着酒壶抱怨:“牛要吃草,看来这口衣禄要断了。”
“把这口黄汤③断了,再养几头牛,帮你找个过婚亲。”跳广场舞的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阿龙。
“早戒了,我的养牛场下月初八就动工了。”阿龙笑着说,“老支书还建议我注册阿龙牌牛肉干商标呢!”
“哎哟哟!人家‘龙总’哪还瞧得上过婚亲啦!”一个娘们大声嚷嚷。
去年,我到城里读书,阿龙的事情很少耳闻了。不过,阿龙拆土坯房,复垦宅基地时笑眯眯的模样却成了我永恒的记忆。
①﹝讲习所﹞这里指毕节市探索的脱贫攻坚讲习所,是助推脱贫攻坚的有效载体和有力推手。
②﹝两不愁三保障﹞指稳定实现农村贫困人口不愁吃、不愁穿,保障农村贫困人口义务教育、基本医疗和住房安全。
③﹝黄汤﹞方言,自行酿造的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