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光
1
“我打算自杀。”说完这话时,她竟朝我笑了一下,嘴角的酒窝像盛了蜜一般。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笑容甜甜的女孩的开场白。
我看着这个钻到我伞下的姑娘,她手里抱着一本被淋湿的书,身形纤细得像水边的芦苇。
下意识的,我将伞偏向她,她却突然拽住我的胳膊,眨了眨眼睛问:“你想知道青春是怎样的吗?”
还未等我回答,她便收起了伞,拉着我在街上肆意奔跑起来。乌云翻滚成灰色的海,人群的浪一个接一个拍来。
直到很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一幕,少女张扬自信的笑容依旧那般清晰。耳边似乎始终回荡着那句:“无论何时,请一定记住,只管向前奔跑,不问身后泥泞。”
2
她叫随安,随遇而安的意思。
素淡的眉似是远山,黑色瞳孔像一湾浅浅的泉水。日常穿着白色衣服,怀里永远抱着一本名为《飞鸟集》的书。
“你喜欢泰戈尔吗?”她总是这样问。
无论我回答是或否,她都会兴致勃勃地分享她心中的诗。在那方心灵的净土里,她歌唱着夏花与秋叶。飞鸟停在她窗前时,她会轻轻抚摸它柔软的羽,思绪跟着鸟儿飞翔在遍布白云的蓝天。
“人类真是个奇怪的生物,总是执着于眼前的阴沟,却不知道抬头就是满天的星星。”她叹了口气,眼中流露憧憬,“我不想为错过月亮而失落,毕竟还有流星在等着我。”
她一直是个开朗而又乐观的女孩,像一团火,用滚烫的热情点燃每个人的心,让人情不自禁的跟她一起没心没肺地笑。
或许,这就是随安的神力。
3
是初冬,天气微冷。戴着围巾呼吸时,镜片上总会出现一层薄薄的白雾。我干脆将它摘下拿在手中,仔细思考着该买哪种食物。
“在想什么?”不知何时,随安也凑了上来,她穿着白色高领毛衣,衬的脸色有些苍白,好似一朵雾中的冰棱花,似乎下一秒就要化了。
“我想吃菜包子,又想吃肉包子,可我只能吃下一个。”
她摆了摆手,爽朗地说:“我们一起买,然后一人一半。”
“诺,给你。”她掰开包子,把大一点的递给了我,我也学着她的样子。
“你知道捉迷藏吗?”她突然问道,又咬了口包子,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当时我躲在了中央公园那个红色的回旋式滑梯里,七八个孩子一起玩这个游戏。可那天我等啊等,从午时到夜晚,一直没有人发现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走了。”
我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远方的地平线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橘红,流云婉转,有日曦缓缓升起,微光照在她的身上。
她又笑了笑,声音清脆:“你知道吗?我当时第一反应是,一定是我太厉害了,所以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找我。”
4
我承认这段关系让人舒心,我们都心照不宣的将彼此当作知己。和她相处时,我的身子不会僵硬,喉中也不会像卡了痰一般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随安是同一类人。我和她都努力挣扎地活着,像是风雨中拼搏的海燕,因羽毛湿润而步履维艰。只是我的眼里只有船舱中那盏被风雨熄灭的灯,随安却把目光看向闪电划过的地方,她说那里有着一抹冲散阴霾的光,让她看见了星星。
那天我照例逃了体育课,回到教室时,看见随安悠闲地坐在窗台上晃荡着双腿,似乎并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许是听到了声响,她侧过头,漂亮的眸子一瞬间有些空洞,片刻后又变回我所熟悉的样子,朝我扬了扬手。
“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
她指了指窗外簇拥的阴云,向我比了个耶,明媚地笑:“你看,雨要来了。”
5
随安变得嗜睡,头晕,经常性的呕吐。她的生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从她对我说“最多三个月”时开始。
“你知道我的家吗?”已经不知多少次的对话。
“那里有我最爱的花,风透过窗户吹进来时,满屋都是清香,墙上的风铃还会叮当叮当唱着歌谣……”
谈到这些时,我甚至无法忽略她眼里的光彩。她舒展了臂,闭上眼睛:“你知道吗?我甚至可以在最爱的阳台上欣赏星空,那一刻我自己好像也成了星星。”
“我想好好活着,即使我是俗世中的一个普通人。也许我会成为一名老师,又或者是一个脱口秀演员,谁说的准呢?但不管怎样,这都是属于我的人生……”
她突然沉默了,眼眶微微泛红,却在下一秒露出释怀的笑,眼中是对未来的憧憬,以及一种永远存在她眸底的不灭的信念。
“可我知道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人,他们也在努力追寻着某些东西,所以即使我凋零了,春天也不会荒芜。”
“毕竟一颗星星陨落了,星河依旧会璀璨的,不是吗?”
6
“随安,告诉你个事。”
那个游戏,我也玩过,不过我扮演的是找人的角色。
“那天我在公园找了很久很久,可我始终没找到最后一个人。”
“后来我被妈妈拽走了,父亲喝醉了酒,油灯被打翻,他在火中疯了般捏着最后一点钱,狂笑的样子像魔鬼一样。他总觉得自己可以赢回来,可他最后被烧死了”
为什么告诉她这件事呢?可能是觉得她脸上不会露出惊异或同情的神色,就像随安在冬天吃雪糕般没有理由。她总是说:“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我们有自己的路。”
我知道随安在努力向上拽着我,她希望我可以握住她伸出的手。而我承认自己被她所感染。于是在经历几个月后,我如她所愿地露出了掌心。
7
再次见到随安已经是春节前夕了。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病床上,戴着一顶白色棉绒帽。蓝白相见的病号服并不合身,仿佛一件宽大的狍子,衬得她瘦小的身子又单薄了不少。
“好久不见。”她努力扬着声音,可依旧掩不住虚弱,“虽然头发没了,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好看的,对吗?”
我“嗯”了一声,将那束满天星放在她的床柜上,接着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飞鸟集》?你也爱上了泰戈尔吗?”她开着玩笑,确是熟练地倒出白色颗粒,喝水咽了下去。
“这是什么?”
她无所谓地笑笑:“最便宜的药,反正治不好了,心理安慰罢了。”
突然有那么股冲动,我想问“你能不能试着活下来”,可我什么也没说,我们都沉默着,祈祷着这次分离不是最后一面。
除夕那天,电视机上放着赵本山的小品,四周都是笑声。有人在仰望群星,期盼明天;有人在独守小灯,回首经年。
随安给我打来电话,她的声音随着层层的电线传来,比平时的韧劲多了丝柔软,却依然可以让人想到她说这话时决绝而又满怀希望的样子。
“新年快乐。”她说。
“万事顺意。”我回答。
可这声音顷刻便被巨大的轰鸣淹没了,胸膛像被子弹射穿。窗外蹦出绚丽的烟火,美好定格在漆黑的夜里,余下永恒的璀璨。
“希望我们都好。”
8
我站在随安的遗照前,没有想象中离别的长亭古道,可我的确哭了,难以置信那小小的盒子里竟然装得下一个鲜活的生命。
在经历漫长的等待后,我决定去她家。开门的是一位阴沉着脸的女人,她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走开了。但她没有关上门,于是我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破旧、腐败,墙纸向上翻起,有些地方发了霉,随处可见都是垃圾。小小的空间里,女人抱着怀里不住哭闹的男婴,眸中一片死寂。
“随安的东西在墙角的纸箱里。”她淡淡地说,仿佛死去的是个陌生人。
我走过去,盒子里有一本笔记,几张报告单,还有一张随安的照片以及一个小小的盒子。我躲避着女人的视线,看向检查报告时,目光却顿住了。
“2017年4月19日。”
可明明九月份的时候她才告诉我她想要自杀啊……
所有的线似乎都被串了起来,那些以前所忽略的细节都一点点清晰。她说话时偶尔的虚弱,独处时眼神的呆滞,以及她谈起家庭时瞬间的落寞……在这样的家庭下,随安从一开始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我突然很难受,抑制不住地想要干呕。随安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她微笑着面对珍贵的每天,只是因为她对于美好与希望的执念。
明明是被抛弃了,却仍然微笑着,像她那时独自在滑梯里等待一样,她其实想和伙伴一起去更远的地方,可直到最后也没有人找到她。她说她太过厉害,其实只是欺骗自己,骗自己那颗比谁都想要活下去的心。
“阳台呢?那个可以看星星的阳台?”
从未存在过。只有一盏昏暗的从未点亮的小灯,在箱子的掩埋下,渐渐蒙上了灰尘。
我这才真正明白随安。她喜欢泰戈尔,是因为她觉得,即使世界以痛吻她,她仍应该报之以歌。
她的生活无光,可她在梦里拥抱了星星,所以醒来后她觉得她也成了一颗星星,即使不久后便会陨落,她也要努力给世界带来一点光明。
“想要寻光吗?热爱生命的你。”
“即使生活苦闷,道路渺茫,屋中小灯未点亮。”
“我们也应该坚信前方有希望,回首是艳阳,头顶有群星环绕。”
“毕竟,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