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曾经是他们的灾难,但他们最终学会了驱使火。
人类从诞生之初就开始挑战自然。
他们无所畏惧。
***
那天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昨天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手机被妈借去用了,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字体大小被调到了最大,正好方便从我背后路过的同事看见。
“冬至前三天,直接上山,带家伙”后面跟着一个定位。
同事似惊似疑,欲言又止的眼神让我不自觉尴尬地绷直了小腿。
迅速扣过了手机屏幕,我挤出一个笑:“咳,我哥比较喜欢开玩笑。”
同事了然地点点头,但眼神还是一言难尽:“字体……大了很容易被看见。”
我们两个尴尬地相视而笑了三秒钟,默契地转回视线。适应尴尬,处理尴尬,最终圆滑处世,我还处在入门阶段。
瞟了一眼桌上的台历,今天才霜降——还在秋天的尾巴上。
我暗暗诅咒了那个不合时宜发信息的人三秒。
***
那天我还是去赴约了。
没办法,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这就是哥哥常年失联的烦恼。
一下飞机,我迅速把自己裹得严实又笨重,里里外外裹了四五层,再拖着行李箱往机场外面挪。
远远的就看到一个红黑色的身影,在色调低沉的人群之中很是引人注意。
哥哥挥了挥手,我把行李箱塞了过去。
这种时候应该有些嘲讽:“一年没见,你居然还认得出我啊。”
哥哥摆出了一个关爱的眼神:“你穿了件救生衣,谁看不见。”
我气了,不就是一件橙红色羽绒服吗:“你也是,像……一块燃烧的黑炭。”
我们两个一路斗着嘴,坐上了一辆看上去饱经风霜的越野。
我不知道这辆车是不是我哥自己的,毕竟我们很少见面,每次见他都开着不一样的车,而我就对他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他在十八岁的那场出走,让他从此去到了一个离我很远的世界。
以前爸爸还在的时候,哥和我玩得很好。他总是很喜欢去那些没有人的野外露营,有时候捎带上我。他把扎营,准备食物等等一手包办,我就在荒野上端着摄像机到处走,到处拍。后来开始玩无人机,黄昏的原野中央篝火上方便多了无人机偶尔悬停。他会滑雪,攀岩……玩得很好,好像他天生就该玩极限运动。
哥哥没有和我说过,但我清楚他喜欢的,向往的是什么——
征服,征服自然。
直到后来……爸爸在一次救援中再也没有回来。
妈妈对着当时的报道看了很久,看他的背影融进漫天的山火。
她承受不了那样的痛苦,从此对我们俩关注得更紧密。她关注我们要去的每一个地方,每一次活动。如果我们有一点要离开她身边的预兆,爸爸离开时的愁云惨淡就会再一次出现在她身上。她尤其害怕我们离开城市去到郊外,害怕难以预测的自然灾害在夺走她的丈夫之后又一次夺走她的孩子。
我们都理解她的担忧,再也没有去过露营——但她把哥哥的高考志愿从顶尖名校改成了一所二流大学。
名校在首都,二流大学在我们城市。
哥哥终于是爆发了。他没有去大学,而是拎着滑雪板走了,从此游历世界各地,访遍名山和不知名的山峰。
他和家里基本断了联系,除了时不时打到卡里的钱和随机发到我手机的短信。
***
车开到山脚,哥哥把我和行李拎进了一座小木屋。
暖气开得很足,他帮野外生存技能为零的我包办一切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我打开行李箱,把他说的“家伙”拿出来。
无人机被我放在一个单独的箱子里。这是专门为了拍他滑雪准备的。我可以在山峰底下的落脚点待着,而无人机跟着哥哥从空中划过。
“明天先吃好饭再上去,我跟你讲,那上面的风景可漂亮了。”
我看见壁炉的光在他的眼睛里闪烁。
***
山脚下的伙食其实一般,我随便塞了点,就跟着哥哥去找了他的朋友。
这帮常年玩极限运动的人多少有点家底,但哥哥是个有技术没有资金的例外。这次我们蹭着他朋友的直升机上山,螺旋桨的轰鸣声响在寂静的雪峰。在落脚点——一个简陋的临时小屋上,我留下。轰鸣声远去,世界又是纯白与寂静。
直升机把哥哥放在了边上一座高陡得多的山峰上。雪面洁白而光滑,温柔地泛着阳光。雪山的阳光加上反射会耀眼得多,天地间一派光明。
我操纵着无人机靠近,哥哥像是白茫茫中一个火红的点。
镜头里的世界是我所钟爱的画面感。
那是一个寂静的世界。
头顶的无人机,螺旋桨旋转着轻微却不绝的噪音,如同唱不完的陈词滥调。
那是一个白色的世界。
高山巍巍,白雪皑皑。
哥哥自如地一抬身,雪板流畅地画出线条。靠近了可以看到边缘溅出的雪粒,在这片无人书写的空白上落笔留痕。
他带着滑雪镜,面容看不清晰,却无端的让人觉得很张扬。
那是一阵风,狂风,席卷着独属于他一人和这整个天地的战场。将士在搏斗,冲刺,拼杀。风雪是一道道利刃,他的身影推开,割裂了利刃。
我看着这画面,明明是在雪山上,他却像是燃起了一场大火,他身上的火好像把我也点燃了。
在寂静和白色中间的一把火——不,不是一把,是一点火光。
无人机的画面并不会传来声音,但我却听到了一阵滚雷般的低吼。不祥的预感促使着我抬头。
寂静被打破。
白色被打破。
雪崩带着雷霆万钧铺排开,没有边界,迷雾般梦幻的雪花带领着死亡的墙。
轰然的噪音湮没了一切,世界却好像依旧一片寂静。
无人机的画面里,只有一点点微小的影子在雪雾的前方,在同一个方向走着。
放大了看,那是一片火焰的颜色。在白色的中央,一道阴影弥漫的线上,点出了一朵火焰。
火焰跳动着,和线越来越近,几乎要融合,压得再也不见。
哥哥踏在雪板上不见慌忙。他脸上由于力量的爆发而狰狞的神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平和。
还有骄傲。
他转过身,雪板流畅地掀起一小块雪,纷扬在脚下,但和巨浪相比微不足道。
他张开双臂。
他笑了,对着无人机的镜头。
雪拥抱了他。
他也拥抱了雪。
我呆滞着,看着这一切。
***
我突然意识到我从雪崩开始就没有呼吸。
冰冷的气流流进肺部,真实得吓人。我往前跑了几步。脚下的山峰安然无恙,但哥哥所在的陡峰已是又一片洁白。
没有人影。
搭着直升机回到小木屋,我很久才唤回了一点意识。
我很清楚,极限运动出现意外是在所难免。哥哥比我更加清楚。
他有一个小盒子,放着遗书,是他很早以前写的,但一直没有改过,每次出发之前都会放在屋子里的桌上。
我几乎是颤抖着打开它。
“把我的最后一个视频发到网络上,告诉全世界,我很骄傲。”内容很天真,带着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龙飞凤舞的字跟着一个笑脸,因为写得很豪迈,笑脸的最有些歪。
我想起哥哥最后留在镜头里的那个笑容,他确实很骄傲,神采飞扬。
他很骄傲自己没有畏惧自然的威吓,他笃定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会为自己的无畏而骄傲,在这一刻来临之前就写在了纸上。
哥哥好像早就做好了遇难的准备,一切都很顺畅,如同他从雪峰顶端滑下的那一刻游刃有余。
我有些生气,他不但比我有勇气,还总是比我稳重,小时候就把我照顾得很好,哪怕现在也是。气着气着我又开始笑起来,但像他在遗书上画的那个笑脸一样,笑得很难看。
毕竟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
我登上了“炎降”这个账号。昵称是我取的,因为哥哥大名姜岩,又总是踩着滑雪板从天而降。
我把那个视频发了上去,又看了一遍哥哥的笑。
“我为我的无畏而骄傲。”
***
第二年的秋天,我带着我哥的朋友上了山,在山顶的树林中坐了会。
“我算是看透了,你们兄妹俩,本质是一样的。”
眼前是色彩纷呈的树林,暮色轻轻地点在山头上,黄昏是恍惚而浪漫的。若是往底下看去,便是盘山公路环绕在宁静的秋山,巨龙蛰伏在神话中的黄昏。
我说,是呀,毕竟他叫姜岩,我叫姜妍。
“你哥算是白担心了,敢玩速降的怎么会没胆子野外生存。”
他钻进车后排——前面还有个司机,拿着无人机的遥控器示意我准备好了。
我先笑了笑,再戴上了头盔。一脚踩上滑板,在地面上蹬几下,便俯身向下滑去。
树林在一侧后退,公路边的围栏像是一条白色的残影。
在一道向右拐的弯上,左边的视野突然开阔,夕阳被一大片火烧云拥着,火焰红从乌黑色里迸发,打个不太好的比喻,像是燃烧的黑炭。
我有点想笑。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心跳,还有轻笑。
重心向右倾倒的那一刻,我把手套在路面上擦过,打出一串火花。
光亮,弧线在暮色的昏沉中转瞬即逝。
无人机在上方,划出了一道同样的弧。
***
“普罗米修斯为何盗火?”
“不过是神爱世人罢了。”
“那人们怎么会懂得不屈服,甚至不要命?”
“他们让自己成了火。他们是真正的创造者。”
(观冬奥宣传片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