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咸香从未封紧的陶罐中逸出,连带着锅中五花肉的香气一起氤氲在不大的厨房里,耳边除了柴草燃烧的噼啪声,便是北西伯利亚冷风的呼啸。阿婆用锅铲舀起一点深褐色的卤汁凑近嘴边,吸溜尝了一口,满意地巍叹着自己家酿的酱油比老黄家的香多了。这便是镌刻在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处的场景了。
农村里的时间总是很缓慢地流逝,缓慢到阿婆可以因为嫌弃村口黄叔家的酱油不够香而花上两年的时间从头开始自己酿酱油。清明时节,阿婆将挑选好的黄豆撒进小坑里,彼时的我便跟在后面用手将小坑埋上。还未等到一场正式的春雨,黄豆芽便都窸窸窣窣地钻出土来,吸收掉一整个春天的精华。待到秋分,黄豆秆已经长到有小腿那么高了,一把小砍刀便可以轻松砍去它们与土地的眷恋。收割完的黄豆秆均匀摊在竹匾上晾晒至寒露,此时它们发黑的躯体里除了黄豆便什么也不剩了,阿婆便用竹竿将所有黄豆拍打出来后装进麻布袋存贮起来,等翌年清明的到来。
熬过了一个冬天,盼来了清明的雨。被冻得梆硬的黄豆在井水一整夜的浸泡后微微胀开,再来一场水汽蒸腾的桑拿浴后便完全放开了戒备,轻轻用手一捻便可以软烂成泥。将黄豆晾凉,阿婆拿出磨好的小麦粉与黄豆均匀混合,麦粉弥漫纷扬,黄豆朦胧了一层白纱,制曲便开始了。待到母曲将黄豆染成绿色,高温带走黄豆里的每一丝水份,将黄豆与盐水混合倒入陶缸中,日晒半年,每天阿婆都会拿着个木勺在缸里混搅翻拌,就这么一直搅到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也是阿婆酱油酿造之旅的终末。此时的酱胚已经成熟了,浅棕色的豆子与褐红色的酱油凝结混合在一起,轻轻一翻,锁在分子间的浓香便冲入耳鼻,在我脑中肆意喧嚣着酱油的魅力。倒入山泉水回浸一日,用三层纱布将酱油过滤出来再曝晒提纯,熬煮沸腾,放凉装罐。这略有粘稠的棕褐色液体便是阿婆用两年时间所追寻的“家酿酱油”了。
小雪这天,阿婆奢侈地多买了二两肉。从肉铺回来的时候,雪已经浅浅盖满了整条路,踩在上面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切碎的五花肉热水下锅,先焯去血沫。起锅下油将洋葱蒜头炒出香味,加冰糖炒出糖色后下五花肉,和着八角桂皮加半碗冷水,略蒸一会。接着,阿婆打开装有酱油的陶罐,舀上一勺,随着一条丝滑的曲线和一个漂亮的花圈,酱油便顺着锅壁缓缓流下,咸香味灵动跳跃着,混着肉香,在厨房里炸裂开。闭眼轻嗅,是清明雨水的淡雅,秋分豆秆的清香,小寒酱香的浓郁。待到一碗卤肉饭上桌,我“含英咀华,掇菁撷华“,而阿婆看着我的傻样咯咯笑时,她的酱油追寻之旅也圆满结束了。
“小李?小李?怎么不理我?别是被老板骂傻咯?我帮你把楼下的外卖拿上来了,不用谢我!”同事的声音将我从童年回忆里猛然拉出,我急忙道谢。打开外卖,是app上销量第一的卤肉饭,弹嫩的肉皮上闪着油亮的光。尝了一口,不是童年的咸香,但也有自己独特的味道,看着电脑上刚被老板否决的提案,我不禁想到阿婆踏上酱油的追寻之路,邂逅了浓厚的酱香,此时我来到城里追寻自己的路,又是否能邂逅到自己的那瓶酱油呢?口中酱油的香味后知后觉的弥漫开来,我缄默着打开文档开始修改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