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落日的餘暉漸漸被昏暗的暮靄掩蓋。已是秋風四起的季節,我走在滿是落葉街道上,清冷無比。瑟瑟的秋風劃過我的臉,可我卻毫不在意。路邊三三兩兩的街燈突然開啟,灑下昏黃的燈光,落在我的肩上——一個瘦小的影子,在這一瞬間從我腳上伸展出現。
我癡癡地看著地上那個朦朧虛無的模樣——這,就是我的影子嗎?我若有所思地。
我是一個影子——我哥哥的影子。從我來到這個世界,似乎就是一個孤獨的追隨者。我的到來只是父母在得知哥哥患病後,生下來的一個孩子。自幼,我就活在那久病不癒,臥床不起的哥哥的籠罩下,無法掙脫。
印象中的哥哥雖在病榻上,病容雖存,但眼睛裡總閃著光,充滿生氣。他手邊永遠有一本書,看完一本又一本,不知疲倦。父母渴望著我能如哥哥一般優秀,甚至,我要成為哥哥的影子。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包括習慣愛好,都要與哥哥一致。
我曾無數次地問過我的父母一個在別人看來十分奇怪的問題:“我是誰?”父母總是滿不在乎地敷衍道:“你是爸爸媽媽的兒子,也是哥哥的弟弟。”其實,我早已知道會是如此這般的答案,但這並不是我想聽到的。每問一次,心中就燃起一絲希望;但每問一次,都會讓我倍感絕望。父母的話總如一盆涼水,澆滅了我的熱情。後來,我也不再提出這個問題,我想,或許心裡那團火已經熄滅了。
只有那因病而不能時時見面的哥哥,會在每一次分別時,輕輕抓著我的手,對我說:“你就是你,獨一無二的你。”每當我去探望哥哥時,他總是那樣的臉色蒼白,但聲音卻又堅定有力。那時的我,還未能理解哥哥的話,只是木訥地答應著。溫暖又耀眼的陽光透過窗戶灑落在病房內,哥哥的影子在陽光下總是那麼挺拔,似乎比哥哥還要高。
良久,思緒回到眼前,看著腳下的影子,想挪動腳步,卻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我想,我需要短暫地喘口氣。
一日復一日地做著自己毫不關心毫不在意的事情,早已讓我精疲力盡。枯燥的習題,一個個數字令我眼花擾亂;無趣地一遍遍練習著鋼琴,美妙的琴聲在我耳邊似乎成為了魔咒。我總是在學習,與其說是學習,不如說是在練習成為哥哥的影子,人生中任何一撇一捺都由不得我。或許,在父母的眼中,我就是一個無自我意識的沈默者,如同一個個被人操控的提線木偶般表演著不屬於我的故事。
但奇怪的是,先前的我似乎早已習慣讓人規劃的生活,就算被拒絕,也從未向父母抱怨過。或許在我的心裡,這樣被人安排好的生活,也未曾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我知道,這樣的生活原本屬於哥哥。
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走過了人來人往的熱鬧的街道,最終回到家樓下,那裡有一個充滿著同齡人的歡聲笑語的公園——這是我從未擁有過的快樂。我停了下來,遠遠地觀望著,盯著投影在地面上的影子們。
“你怎麼不跟我們一起玩呀?”我詫異地回頭,原來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她有著一雙很亮的眼睛,彷彿眼裡裝滿了星辰大海。
窘迫間,我慌了神,不敢與她對視,低下了頭,不知如何作答:“我……我我……”女孩不慌不忙地走到我旁邊,順勢而坐,目視著前方,緩緩開口說道:“我見過你,你不常來公園吧?我經常在晚飯過後下來玩耍,總能見到你背著書包,拖著疲累的腳步回家。你,很累吧。”原來也有人在默默地看著我,關心我。我好奇地抬起頭,鼓起勇氣與她對視。
看我不作聲,她也沒有離去,而是接著問我:“大人們都說你彈鋼琴很好聽,放學還要去琴行上課,那你喜歡彈琴嗎?”
這是我那麼久以來,第一次有人問我“喜不喜歡”,大家潛意識裡都把我當作一個喜歡彈鋼琴的孩子,只有她不一樣。我好像被人發現了我的小秘密般,緊張地捏了捏手,說:“不,我不喜歡……”她仿佛猜到我的答案,看著我說:“那你為什麼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啞口無言,她嘆了一口氣,起身準備離開。
離開前,她留下一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我有,你也該有你自己的夢想……”說完便走了。我看著她遠去的身影,腳下連著她的影子。她的影子是有力的,挺拔的,不像我的影子那般頹靡。
我從來沒有想過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或許說,我曾經有過,但沒有成功為自己爭取到。原因無他,因為哥哥沒學過,哥哥不喜歡,僅此而已。但我卻失去了選擇的權利,也失去了我的夢想。
我站起來,往前走到了街燈底下,昏黃的光線灑在我身上,腳底下的影子再次清晰地顯現出來。我試探性地做了幾個動作,影子不經思索地模仿著我的樣子,與我做著一樣的動作。
我又想起了哥哥,每當我對哥哥的話感到不明白,只能木訥地點點頭時,哥哥都會寵溺又無奈地搖搖頭,望向窗外。有一次,我問哥哥:“哥哥窗外有什麼好看的嗎?”哥哥一臉慈祥,微笑地對我招招手,示意我到他的另一邊,再望向窗外。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是一棵茁壯的大樹。“哥哥,這棵樹有什麼特別之處嗎?”哥哥看著樹說:“樹木之所以能長到這麼高,是因為他敢於直視太陽,這樣才能吸收足夠的養分。樹蔭為過路人帶來一抹清涼,但活在樹蔭下的其他植物,貪圖著一時的舒適,卻因無法照射到太陽,最終枯萎而死。”“後來呢,後來呢?”我追問道。“這其中的道理,總有一天你會懂的。”哥哥笑著說。
現在,我似乎意識到哥哥話中的意思,也肯定了自己心裡先前的疑問:我有自己的影子,我也同樣是鮮活的生命。我不是一個冰冷的影子,但我卻成為了別人的影子。我想,我不該懦弱,要勇敢堅定地去選擇自己的人生,做自己喜歡的事。
我就是我,獨一無二的我。
恍惚間,我彷彿看到我的影子在掙扎,他努力地吸收著那微弱的光線,慢慢成長,不再瘦小。
回到家中,我在角落翻出了一套早已落滿灰塵的畫筆和顏料——我很喜歡畫畫。幾年前,我瞞著父母,偷偷攢了半年的零花錢,才買下了它。正當我心滿意足地畫畫時,媽媽卻發現了我的秘密,怒斥我不學無術,不好好練琴,卻總想著亂塗亂畫。再後來,這套彩筆就被我扔在這個不起眼的角落,扔下的還有我那兒時懵懂追尋的夢。
我拿著那套封塵已久的彩筆,走到媽媽面前,還未等她抬頭,我便說:“我喜歡畫畫,我要學畫畫!”媽媽似乎被我嚇到了:“你……你說什麼?!”
我心中的信念比剛才更加堅定,一字一句地說:“我喜歡畫畫!我要學畫畫!”媽媽看向我手上髒兮兮的彩筆,似乎明白了什麼,她認真地說:“對不起,當初沒有尊重你的想法。”聽到媽媽這句話,我的眼淚在那一刻湧出了眼眶。
我哽咽地說:“我不喜歡鋼琴,也不願意每天都在寫習題。 在過去的十多年裡,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擁有過自己的生活,就連珍貴的夢想也被視為垃圾。我的人生好像已經失去了光…….”話還沒說完,媽媽抱著我,摸著我的頭,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我的手也環上了媽媽的腰,將頭埋在媽媽的頸窩,說出了埋藏在我心底許久的一句話:“以後,我可以去追尋自己人生中的光嗎?我不想再做哥哥的影子了,我也想成為獨一無二的我。”媽媽看著我,擦掉我的眼淚,點頭說:“好,媽媽答應你!”
那一天,我與媽媽抱在一起哭了很久,並知道了一個秘密,原來當年面對患病的哥哥,父母十分絕望。沒有一對父母願意接受原本活潑開朗的孩子受病痛折磨。他們選擇生下我,將生活的希望寄託在我身上,願我為他們帶去光。只是方法用錯了,他們也是愛我的。我終於釋懷了,我想,我的人生終於又有了光。
重拾畫筆的我,甚至比以前還要忙碌,很晚才回家。幾個月後,我在家樓下再次見到那個女孩,她似乎在等我。這一次,我不再躲閃,我走上前去,對她說:“我找到我的夢想了。”我們相視一笑。我們站在路燈下,這一次,我的影子挺立在腳前,不再瘦小。
一天清晨,陽光正好。我帶上畫板去見哥哥,我望向遠處的天邊,打從心裡對哥哥說:“哥,現在的我,終於是獨一無二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