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1日,这天以后,我屋里的灯,熄了。
上小学之后,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和爷爷度过的。
爷爷不高,驼背,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像刚犁过的田。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黑漆漆的老头,脑袋上下长满白花花的毛碴,说话口音很重,嗓音总是沙哑。我最不喜欢爷爷的手,看上去脏兮兮的,还有老茧,摸着一点也不舒服。每天上下学,爷爷蹬车接送我,我的鼻子总会涌进一股酸酸的汗味。
有时,爷爷带我下地,他只顾闷头干活,我就在一旁玩自己的。刚开学几天,爷爷又带我下了趟地。那是夏日的一天,日光毒辣,我藏在树荫里看蚂蚁。忽然听见一阵有节奏的喘气声,像拉破风箱似的。我转头望去,爷爷一手撑着锄头杆,眼窝深陷,背驼得厉害,一起一伏。我想:爷爷不就干了一会儿活么,怎么喘成这样?他低着头,满头白发里蓄满了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我问:”爷爷,你要不要歇一会儿?“爷爷拉着沙哑的嗓音,一顿一顿地念道:”孙子啊,爷爷还不能休息。庄家可不等人,没干完活,怎么能休息?人勤地不懒,只有人勤奋,才能有回报。“说完,他又颤颤巍巍地扛起锄头,吃力地直起身,使劲儿向地里戳去。回家路上,爷爷把车蹬得格外慢,断断续续地说:”孙子啊,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不能偷懒。得考上大学,才能有出息。“夏天的空气愈发闷热,躁得浑身刺痒,我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我肯定会做完作业再玩。“爷爷没有再说话,破旧的链条嘎吱嘎吱地响着。我不明白,平日沉默寡言的爷爷,今天为什么格外唠叨。
树叶飘落,到了秋分,临近期末考试。我自告奋勇到奶奶的托班帮同学补课。一天,我给一个同学讲完数学题,看着窗外下沉的夕阳,想:爷爷怎么还不来接我回家?再过一会儿,天都要黑了......不锈钢门忽然“吱”的一声打开,一个驼着背的身影走了进来。是爷爷。我走过去问爷爷:“爷爷,走吧?”爷爷攥着拳头挡在嘴前,“喀喀”咳了几声,带着痰音说:“先不走,你爸妈今天有事。”我应了一声,扭头瘫坐在椅子上,开始翻看高年级的语文课本。正在读一篇故事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用余光瞟了一眼,原来是爷爷正在给班里成绩最差的同学讲题。他笨拙地,一句句、反反复复地解释,粗糙的手指在纸面上划来划去,嚓嚓地响。我不屑地想:他啥也不会,教他还不够费劲呢!
此时,电话声响起,爷爷连忙直起身,一点点挪到门外。过了一会儿,爷爷拉开门,挪进屋,弯下身,继续讲题。我忽然有点嫉妒那个同学:这是我的爷爷,为什么要教你?耽误我回家!我去拉爷爷的衣角,说:“爷爷,走吧,让奶奶给他讲题就行。”爷爷却拗着身子,好像舍不得那个同学似的,嘴里没停。我不由得生气闷气来,那个同学有什么好教的?我才是你的孙子啊!
夕阳的余晖轻轻落在爷爷身上,刺在我眼里。
到家时,冷冷的风声充斥在耳边,爷爷什么都没说,我也没说话,使劲儿关上了门。许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时的爷爷已经病得很重。当晚,他回到家时,内袄里全是凉汗。
大概两周以后,爷爷正吃着饭,忽然撂下筷子,顺着梯子爬上屋顶,说是要修烟囱。我觉得好玩,也跟着爬了上去。站在屋顶上,爷爷却不着急干活。缓缓转过身,用粗糙的手搓搓我的脑袋:“孙子,爷爷和你说两句话。”纠结片刻,我的好奇心终于压过了对于“讲题风波”的不满:“行吧。”爷爷蹲下来,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孙子,你是不是还在生爷爷的气?”“嗯。”“那个同学可能笨,但你不愿教他,总得有人教他啊。多为别人做点事,活着才有劲儿。”我微微垂下头,“那我也没见你给我讲过题啊。”爷爷抿了抿嘴,“孩子,邻里之间要互相帮衬,咱也会有需要别人的时候。”爷爷站起身,用粗粗的手指向远处的山,“就像爬鹊山,你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抬头看,高处还有人。你把下面的人拉上来,他爬到高处时,也会拉你一把。”
下午的阳光洒在爷爷脸上,我心头一暖,又疼得刻骨。爷爷老了。
到了冬天,爷爷很少再下床。家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但他总是催促着奶奶先给我把饭做好,看着我吃完饭,才让奶奶把药端给他。
转年盛夏,爷爷干完了活,他为自家人忙了半辈子,为外人忙活了半辈子。
他休息了。
直到现在,我爬上过很多高山,却永远忘不了鹊山。我仰起头,天上的星星都亮了,小屋里的那盏灯,却含笑洒下了最后一抹光芒。
很亮,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