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如炬
在日出时我们化为灰烬,
在日落时我们重获新生。
随着一阵吵闹的音乐声,街道旁的所有楼房一齐闪烁着同一个数字,十点了。我刻意地大口呼吸,拉直裙子上的褶皱,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奇怪些——就像九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一样,穿着毫无装饰的红色长裙,裙摆被街道两旁通风管中鼓出的人造风吹动着,宽大的样子像是装着另一个灵魂。我站在数十条通向广场的街道中的一条上,同九年前一样,内心再次充满了对于现代化生活的敬意。“自动化街道清扫器、家庭服务机器人、智慧城市交通线系统,以及一切最新的科技造物解放了人类。”九年前我对此深信不疑。在几秒间,也许是一次呼吸的时间里,我仍是那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孩,满怀幻想与希冀,一成年就从乡下来到城市。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浪潮卷走了我的青春时代,每一个人都追随着科技发展的步伐,坚信未来属于年轻一代,属于智慧工业,属于消费社会,属于自己。人,男人,女人,人们顷刻间填满了街道,十点是属于公民的狂欢时。我站在原地,裙子已经不再鼓起,而是和空气一样被人潮压缩了,紧贴在皮肤上。窒息感清晰地传递到我的大脑,连同鼓膜上的刺痛,鼻腔里的空气清新剂,一并敲打着神经。不过感官的敏锐仅能维持片刻,很快人群发出的声音就盖过了一切。毫无意义的谈话声层层叠叠,所有人都在大吼,所有人都耳聋。我想起九年前的那个小女孩——耳边的噪音正在飞速退潮,我的灵魂正在升起——她除了红裙子外一无所有,因此当人们向前走去,人潮轻拍她的裙摆时,她就如此顺从地跟上前,好像羊羔跟着它的牧羊人。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交谈声中,时间飞速地流向市中心,来到公民广场。城里的每一条街道都通向广场,每一条街上的人潮都汇入广场,赶赴十点整的狂欢。九年后我仍能回想起那场狂欢,从我踏上下沉式广场的第一级台阶开始,直到它戛然而止。
从广场中间传来一声巨响,听起来像是枪声。人群发出的所有声响,交谈声、歌声、脚步声,在片刻间骤然消失。潮水落去总会在岸边留下脚印,声浪退去却不留一丝痕迹,空间又重归寂静,好像那些嗡嗡作响的噪音从未出现过。我站在广场的最外沿,努力看向广场中心。然而广场的每一处都是人,都仅仅是人群。此刻的沉默包含了太多激动,尽管我对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能从人们的神色中窥知一二。时间慵懒地向前挪动,直至抱怨声从几不可闻变得嘈杂,狂欢开始了。我同时听到尖锐的咒骂和热情的赞美,伴随着意义不明的低吼或尖叫,广场四周传来刺耳的产品广告,遥远的广场中心的人群唱着颂歌,无数频道的新闻报道实时播送。狂欢好像没有尽头,无穷的信息和人群的狂热逼迫我也加入其中,跟随某一方呼喊着。上一秒我为科技进步与社会发展歌唱,下一秒我便加入吼叫的低声部,然后又大声播报今天最新的城市建设成就,为第37区的落成欢呼。随着我的声音汇入人群,我的视线边缘也开始变得模糊,我的感官不再敏感而精确,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散发着派对上常有的香气,空气微微发烫。
漂浮在人群中不知多久后,我想大概是半个小时后,一阵烟味让我从无意识的呐喊中惊醒。我对烟味过敏,对一种味道过敏意味着我在任何地方都能第一时间发现有人在抽烟,母亲从未相信,她说我对生活过敏。我和她总是为此吵架,尽管我明白她说得对。曾经我对乡下的一切都过敏,尤其是农忙时节请的临时工的劣质香烟味。那天的烟味却很淡,甚至不太像是香烟的味道,更像是火燃烧的气息。我的眼睛先于鼻子发现了这个远离狂欢的吸烟者——她坐在广场边一处建筑的天台上,沉默无言地抽烟——而我成为了第二个离开狂欢的人。一旦从狂欢中脱离,属于群体的狂热就迅速退去,无数个有关“狂欢”和城市的问题随之涌现,课本中讲述的一切都无法解答,但我莫名地坚信她能够回答。于是我片刻也不愿忍耐混乱的广场、人群和狂欢,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激情朝那幢楼跑去,尽管我对那个吸烟者仍一无所知,尽管我甚至痛恨烟味。
九年过去了,我仍然不能说我真的认识了米莉安,这个名字也不过是她的数个代号中的一个。九年来我见到她不过十余次,每一次她也都以独自一人抽烟为由离开。她总是很忙碌,地下城的收支明细每月都要交由她过目,每个居民都找她寻求帮助。一开始我无法理解米莉安,我问她为什么要住到地下城,为什么要放弃公民身份,为什么要给居民们上课,为什么要让自己别无选择。米莉安听完我长段的问题,突然蹲下去大笑起来,她笑得太放肆以至于我感到冒犯。许久后她终于停止发笑,认真地看着我,她还给我一个问题。
“你来到城市是为了什么?”
我忘记当年具体答了什么,大概是见识新世界之类无伤大雅的套话。那时我还太年轻,连真正的理由都说不清,听到些充满着希望与保证的话就当成是自己的信条。出乎意料的是,米莉安听到这个回答又开始发笑,她一边笑着一边对我说,她当年也这样告诉别人,她要离开家去体验真正的生活。如今我明白,米莉安看着我,透过我又看到她自己,看到更多的年轻而充满激情的灵魂。我们出于同一种渴望,一种灵魂的饥渴来到这里,来到广场之下的地下城,成为白昼狂欢背后的漫长黑夜,成为这座现代化都市落后的幽灵。
九年来我住在地下城简陋的单间宿舍里,过着日夜倒错的生活:白天属于公民们,他们享受着法定狂欢时,享受按需配给,享受八小时工作制,享受没有雾霾的天空和人造雨雪;而我们属于黑夜,属于日落后发往四方的班车,属于扼制思考的体力劳动,属于最低需求配给,属于无边的黑暗和尚未通电的新城区。每个夜晚我们为机器服务,为这个城市的扩张做最微不足道的工作,搬运钢材、擦工程车、把原料倒进水泥搅拌机,我们填补了机器间最微小的空隙,成为“现代化”的最后一环。然而我们胜过机器,胜过所有狂欢的公民——我们在黑夜里创作真正的诗歌,享受真正的劳动与生活。
每一个地下城的居民都认识米莉安,都能讲述几个她的故事,甚至背诵几段她所写的文章。九年前,我拿着一本笔记本走访了整座地下城,记录下每个人或长或短的故事,还有米莉安的故事。三年过去,笔记本的封面早已褪色,每一页纸都承载着一段生命的质量——是时候了,我想,我能够回答米莉安的提问了。我循着空气中的烟味,再一次找到了米莉安。她看起来疲惫不堪,但双眼却愈加明亮,蓝得像是初夏阵雨过后的天空。她靠在一处刚画好的涂鸦旁,指间夹着未灭的一支烟,火星闪烁着,我闻到熟悉的烟味。米莉安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她笑着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我点点头,久违地感到腹部因紧张而收紧,像是回到了怯于在课堂上答题的学生时代,一时无法开口。
“我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我局促不安地握紧笔记本又松开,“我,我们不应该止于改善工人的精神生活。”在我飞快地说出这句话后,米莉安仍然鼓励地看着我,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应该改变城市公民与工人的处境,那么就必须根除垄断企业,把艺术和文学从资本中解救出来。”一口气说完这些早已编排了数十遍的话,我才得以看向米莉安。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赞同的表示,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甚至像是在看我身后的空气。我又一次因为她难以预料的回应而感到羞愧,并非因为意识到自己的不成熟,而是羞愧于把自己的思考分享给了米莉安。
当然,如今看来这样的羞愧无疑是一种更加不成熟的表现了。我因为这个念头轻笑出声,一瞬间我又回到了被人潮包裹着的广场上——几分钟前还在耳边不断响起的各种声音已经消失了——回到了狂欢开始前的片刻。还未等我重新回到六年前与米莉安的谈话中去,人,男人,女人,人们开始转向我所站的方向。尽管与计划相差甚远,但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不管人群是否是因为我的笑声而看向这里,我都应该立即走到广场中间去。“任何与上一秒不同的事都具有价值。”这是米莉安在某一篇剖析公民价值观的文章里所提出的,在狂欢中,每一秒都有新的信息产生,人们跟随着最新的声音呐喊,如此一来信息的制造者便剥夺了人群思考的能力。如果我们要重建诗歌与思想,那么必须打碎原有的规则;而打碎原有的规则又势必要利用它的漏洞。顺带一提,这也是米莉安的理论。
向下延伸的台阶看不到尽头,无尽的人群站立在仅供我一人通过的通道两侧,我向前走去如同千百年前走向王座的皇后和君主,而我背负的重量又沉重地压垮我,让我沦为十七世纪被押往断头台的弑君者。人造风再次吹起了我的裙摆,发出沉默中唯一的声音。九年前我跑向米莉安所在的大楼时,这条红裙大概也是这样翻飞着,装不下我的年轻气盛。九年过去了,我还能看到当年那个小女孩在我身前跑向前去,黑发反射着日光,明亮以至于刺眼。我重新想起米莉安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她无情地指出了我的蓝图中每一个不切实际的地方,又飞快地列出了一长串书单请我去自学。然后,她看着愕然的我,再一次弯下腰大笑出声。六年后,走在仍看不到头的台阶上,我和六年前的米莉安一起大笑起来,在这一刻,我明白了那些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明白了我和她是多么的相似而又截然不同。人群仍然固执地停留在沉默中,空气中只有我的笑声和米莉安特有的烟味。她坐在高处的某个天台上,我用鼻子而非眼睛看到她指间燃烧的烟头,火光明亮胜过太阳。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告诉米莉安,我是多么地爱她。
人群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跺脚声和咒骂声逐渐响起。在过去的九年间,我已经将接下来的部分演习了不下千次。而现在,踏上了广场中心的平地后,预想中的紧张或是激动都没有如约到来,好像我并非是要引领一场革命,而仅仅是一个从九年前就开始缝制寿衣的老人,准备在今天从容奔赴死亡。九年来我不断地靠近最初的愿望——“见识新世界“——尽管它听起来从未改变,但意义早已截然不同,至少这个新世界将不再会有黑暗的白天和明亮的黑夜。
还有最后几步我就将站在这个城市真正的中心,站在它蓬勃的心脏上,脚下是它无名的引擎。风越来越大,这条裙子不堪重负地承载着我和无数灵魂的重量,发出令人不安的悲鸣声,和人群的怒吼声混做旧时代的残响。
九年过去了,我终于迈出了最后的一步,感到跨出这一步就如同跨过几千年的文明。站在广场中央,我不用抬头也能看到那一点燃烧了九年——甚至更久的火光,并且比任何时刻都坚信它将继续,永远燃烧下去。我举起右手,那一星火光此刻成为我手中的炬火,并即将成为新生的太阳。然后,我听到我和穿红裙的小女孩,和高处的吸烟者,和接受了采访的每一个工人一齐朗诵着。
我们的声音汇成一股全新的潮水,冲刷过城市的各处,冲刷过整个世界,推着它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