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专四单词书就像是命案现场的警戒,告诉她,远离这里。
上铺的室友在催她睡觉,说什么十二点多了别背四级单词,她于是合上书。
“我明天还是满课,我也要休息啊。”室友瞪着她去洗漱,自己拿出了平板赶论文,她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陆璐!”
她拎着警戒线从老社区准备重装修的公寓楼出来,面对一本一人高的单词书——扯着嗓子的社区阿姨穿着明黄色的印花夹克。对楼三层有两个小孩拉开窗帘看她吵架,他们家里在放英语早教视频,于是就被他们妈妈提着后衣领消失了。她看了一眼表,星期三十三点四十二,捏着公司通行证冲着阿姨来了一句当地方言的脏话。
436,和网上的专四平均分还差一分。上铺的室友说考成绩看完要不要一起在校外吃饭,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上次吵架以后终于关系破冰,她松了一口气。人际关系不适合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盯着镜子涂防晒,室友出现在镜子里,她站在自己背后,她伸手去碰溅在镜子上的水珠,水珠在室友的鼻梁上,她在镜子里终于看到了自己。水槽里其他室友没吃的马乳葡萄在镜子里燃烧,室友在身后催她。
她解释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要去卫生间。
补习班的英语老师也没有什么办法,她于是就直接离开了。真是屡试不爽。没有一个老师会拒绝身体不舒服的学生,尤其是安静沉默的。她缩在厕所隔间的盖子上,没有关掉漆了的隔间门,看着占了一整面墙的镜子,自言自语,自娱自乐。这个隔间就是她逃离英语课的乌托邦,掉漆的厕所隔墙和图书馆画册上的达芬奇壁画,拼图一样的地砖里全是雨天特有的积水,像草的味道或者是香菜——楼下牛肉面里的香菜,但是她不喜欢香菜。她的影像在地砖上出现被分成了一块一块,像是彩色的积木在融化,而后又拼了起来。也许是沼泽,陆璐抬头看着镜子,想到了几个小时前科学老师讲的镜面成像,于是冲着影像小声许愿,希望有一个理想的英语成绩。她怔怔地望着镜子,感觉要被幻想的漩涡吃掉,要像蜡烛一样变成油状的物
质,她尖叫着贴着塑料隔板。
推开塑料门,室友蹲在门口吃葡萄,她说她想吃烧烤。两个人不情不愿地逛出去,她于是就坐在蓝色塑料凳上漫无目的喝可乐,监控探头一样四处张望,晃着小腿等室友回来。
“有几个学长想和我们拼桌,你介意吗?”陈述句,她点点头,自觉地往角落移了移,坐在
陆璐边上的男生向她要了微信。
“你能把你室友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陆璐?”
长时间对着电脑打字的肩膀很酸,应该是叫斜方肌,她回忆着中央八套的内容。我的斜方肌好酸。她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王经理找你。”组长把蓝色的塑料文件夹扔在她桌上,压断了最后一段枯枝,桌上的整个
文件堆轰然倒塌,“你自己也理理啊。”
她蹲在地上一个一个捡,很烦躁地挠了挠头,抬头的时候看到隔壁桌男同事的眼睛扎在她身上,她取了下来还给他。他的眼睛很奇怪,有一圈一圈的凸起,一个透明的玻璃一样的球体嵌在他平面的眼睛里。
他把眼球取出调了调焦距,估计是太着急,把组长的照片掉出来了。于是她站起来去找经理,她的腿被经理的大脑涂上了胶水,王经理的手黏在她的腿上,她的手黏在西装裙的裙边。原木的经理桌上有玻璃花瓶,人影在有弧度的彩色玻璃上扭曲,彩色的积木在扭曲然后崩坍或者爆炸。她的手黏在玻璃花瓶的残肢上。
她像是一个杀人凶手,她的鼻子像匹诺曹,木制鼻子谋杀了花瓶。
“干什么大惊小怪。”
“没有心理素质就不要参加工作。”上铺的室友最近拿到了出版公司的入职邀请,自言自语,收拾自己准备去和男友吃饭。
“我先走了,你不用给我留门”,室友挎着包关门离开了。陆璐的手机屏幕亮了几下,整形
医生的宣传消息,她也该整理整理出发。
她推开门,星期三十四点三十一。
嘎吱嘎吱。打卡成功的提示音,她讨厌这个电子音,把辞职信用胶带绑在打卡器上,把自己的电脑从文件中翻出来,一不小心扯出来一截肉色的手臂,她扔了出去,刚好把男同事的眼睛打进方便面里,照片备份会像味精一样溶解。她找到了另一家文编工作室的入职书。
她把剩余的文件整合成一摞一摞,整整齐齐排在组长的桌上,压在组长男友的情人节玫瑰上。
芬芳易腐。
“满天星”,她捻起一搓,将它扔到一边的塑料桶里。
“陆经理怎么又在扔花?”
“你要的话,下次送来的时候给整个公司分。”
那个小姑娘于是很高兴,说要请她喝奶茶。她推脱说今天有应酬,要买的话别想去报销,于是开始收拾东西,随手开了蓝色的维生素盒子,又发现手边也没有矿泉水,回头开始翻自己的包找保温杯,毛毛躁躁地打翻了日历。刚才那个小姑娘又回来,把蓝色塑料壳文件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日历,“三十六岁生日?”
“对啊。”
她不健谈,但是应酬就是喝酒奉承,酒喝多了就不用讲话了,大不了再躲到洗手间里。
她推开有消毒水味道的木门,靠在黑色大理石台子上。镜子很大,她用手去碰自己在镜中的鼻子,想到了小时候的瓷砖,英语课,但是够不到镜子,镜子与她之间没有隔膜。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让自己清醒,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洗手台上。手机屏幕亮了几下,消息提示的电子音,她看了一眼屏幕。
屏幕是玻璃,玻璃是镜子。她听到有人在嚼香菜,嘎吱嘎吱,在嚼玻璃,嘎吱嘎吱。镜子里只有一小块一小块的拼图碎片,她的手摸上完整的手机屏幕。她看见她的影子被吃掉了,嘎吱嘎吱,彩色的积木被打碎了,嘎吱嘎吱。她缩在木门边上差点尖叫出声,却只有咀嚼的声音。
嘎吱嘎吱。
一条短息未读。
她摸着墙壁从木门中出去,大口大口喘气。排风扇不知道是谁开的,她感觉自己要被扇叶切碎,切成葡萄,烧成灰烬。于是她坐下,蓝色的座椅微微发烫。
她猛地站起。
“陆璐。”有人在敲击木板。
“下一位,07111陆璐。”护士站的中年女护士仰着黄色的,没有五官的脸。
被欲望深井填充的果肉,青绿色的果皮在燃烧。
膝盖撞到桌子,她抓起放在白色大理石桌上的黄色药盒,专四的单词书。
“你是有什么不舒服吗?”医生问她拉长的影子,看不见正面。
沼泽是平庸,嫉妒,麻木的泥浆在反抗。
她蹲在街角的路灯边上,那里有三个站街的女人盯着她。她们立在路灯的阴影里,脸涂得像墙灰,把自己藏在沼泽里,只露出黑洞洞得像茶杯的眼睛,就像安徒生童话里打火匣中的三只猎犬。
“你碌碌无为。”
“你缩在路灯边上。”“你碌碌无为。”
“你的影子是碎片,你想离开。”“你在路灯边上。”
“你想离开。”“你离不开。”
她们不会给我带来金币或者打火匣,她们只有不断张合的,恐怖的红色大嘴。
她捏着自己的鼻子,希望它是围裙,哆嗦着手打开明黄色的药盒,手往四处找完全没有必要的矿泉水。空的药盒恶狠狠地瞪着她然后摔在地上。一阵震悚,她不知所措,喉咙里生出了藤蔓,会通向天顶遇到巨人。这个时候她的手里全是胶水,黏在脸上取不下来。
“陆璐。”
她抬起头,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有一面镜子,足够大,足够长,足够把她包裹让她消失,没有人会看见,“我没有影子。”
她倒在明黄色的酒店床上,抱着她的药盒,如同考专四之前,她用警戒线捆满全身,“我将缄默。”
她在街边点开未读的短信,是那个公司刚转单位的小姑娘。
“生日快乐。”
于是他们都搬进了她的影子里,追着这个黑色的残片,歪歪扭扭的堆砌奔跑。
她转过脑袋,看见沼泽里是人头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