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邂逅
				         碎屑般的树影里是泥泞散乱的鞋印，嫩绿的新芽边是慵懒舔爪的老猫，破旧的村子外是平直延伸的公路。正如无数矛盾又理所当然的现象，当愿望化成梦魇，当幻境与现实冲撞，一个声音告诉她：“出发吧，总会与答案邂逅的。”
        第一次见到重力波云，是在地理杂志上，砧状云和波浪云的图片之间。从太空俯视，波纹一般的云层浮现在山脉之上，心上便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长成了一缕执念。
        还记得，那年生日许下的愿望是看见一次重力波云。鲜艳的蜡烛隐匿在关了灯的房间里，微弱的光像黄昏的天空，摇摇曳曳地投在昏暗的墙壁上。她抬一抬眼，墙壁上好像浮现出旋涡般的云层，厚重地卷过白色的大地，一望无际，悄无声息。
        稍微长大些，她一个人回到村子里消磨假期。窗边的那棵银杏，挡住了半边的玻璃，在房间里留下一个斜斜的影。从吱呀着呓语的楼梯上走下，穿过短短的门堂，在门口小小的板凳上坐下，背后是粗糙坚硬的石灰牙子。手里捧着的杂志在阳光下闪着，蒙古包上的云，映着小乡村上的云。
        “云宝，出来坐坐呀。”乡音从院外传来。
        田埂上隔壁家的等等和小呆正在追逐，等等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小呆是条黄色的大狗。会绣花的围裙奶奶哄着那个叫困困的女孩。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下午，再过半个小时的固定节目，是围裙奶奶去后山看自己相中的沙壤地，“来年要种油菜花，每年都种，每年都不开。”然后叹口气，再转悠到厨房里把今天的黄瓜削皮拍碎。 
        村口车喇叭的声响突兀地吓走了半排停在电线杆上的麻雀。她好奇地把脑袋探出去，看见小楠背着相机，行李箱拖在不平的石子路上。困困乐颠颠地跑到姐姐面前，扑进长长的裙摆里。围裙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们姐妹的父母身边，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在阳光下跳动。
        傍晚的村子像是过年，炊烟和笑语比往日都丰富些。偶尔有骑车经过的乡亲，都会喊一声“小楠回来啦”，车早已不见踪影，尾音还在夕阳里飘散。
        她和小楠在凉棚底下聊天，身边奶奶们的蒲扇声和昆虫的低鸣环绕在厚重的暮色里。“今晚有流星雨，去看看吗？”
        “后半夜，后山的小山坡，带上你的强光小手电，不见不散。”她学着儿时的语气。
        “小时候就想带着这个半夜溜出来，不是起早就是起晚，一次也没见着流星，甭提流星雨了。等等和我说，他一定要看一看流星雨。这毛孩子哪起得了床啊！”  
        她们相视一笑。说起来，从这个小村长大的姑娘小伙们，都喜欢看天空。小楠学的摄影，她学的地理，困困喜欢天上的鸟。而等等，在等一场能看到的流星雨。只是谁的愿望都未曾实现，如气流一般横冲直撞在夏日的天空。
        那天半夜，她被围裙奶奶的叫声惊醒。在门口大树被灯映得昏黄的影子里，小楠说：“等等不见了。”
        半个村子的人都上了后山，稀少的几只萤火虫在野草里飞成一团闪亮的光圈，几支手电筒的光交织在山顶的小平地上。抱着膝的男孩拽着望远镜坐在草地上，黑夜里手表的荧光微微发亮。
        大家都松了口气。那天夜里空气很干燥，夜空黑得深邃。她们抬头，看到闪亮的银线从天空流向地平线。仅仅一刹那，却有冲破黑暗的灿烂。
        她在第二天上午醒来，院外的平地上，奶奶心疼地看着等等腿上被野生灌木刮到深处的伤疤，小呆坐在一旁摇尾巴，小楠摸着等等的头告诉他其实不用带望远镜就能看见流星雨。她和小楠等了很多年的流星，就这样在等等一个人执拗地爬上后山时，悄然出现在她们面前。
        “尘埃云都出现了，重力波云还有多久会到我身边？”她离开小村的时候，在日记本上这样写道。
        她在图书馆里看云，在摄影展和讲座里看云。在漂浮着油烟味和叫卖声的黄昏里穿过人群，为了找到她等的云，刻下了无数像等等腿上的伤疤一样深深的痕迹。她在梦里见过它，它在黑暗的后山上浮动，她踏过去，然后坠入深渊。她执拗地如那天的等等，即使梯田里有泥土清香，沙漠里有无尽绵延的天空，海洋上有可以卷起白浪的波纹，但她想把它们都装进云里。
        很多人告诉她这是神迹，或许会等一辈子。她说，好，我等。
        再后来，她和朋友去了贵州。他们遇到一场雪，甚至走破了一双鞋。湿着脚裹在厚重的寒冷气团里，白色的雪压满了枝头。她在银饰和状元第里游走了一圈。归程的那天，她抬头看见了云——像条带一样的波浪，在天空这片海域里排列着，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她说，这就是重力波云，像江南的梯田和席卷而来的浪潮。
        那一刻执念从缠绕变成松散，然后慢慢降落，融化在心底。曾经她和小楠说，自己白白忙活这么久，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这个神奇的愿望。但漂亮的云似乎早知她的心意，就像等等的流星雨一样，在后山的黑夜里期待他的到来。
        不久以后，小楠因为迫降在高原的机场，看到了她眼里最美的日出。小楠说对她说：“是我梦里出现过的那种，梦寐以求的日出。”
        就连围裙奶奶，也来电话告诉她的母亲，她想要的那片油菜不知怎地竟开花了，“有空带云宝来看看吧。”
        她在日记本上继续写到：“每一个愿望都是梦里的重力波云层，只有气流横冲直撞的时候，才能旋进光怪陆离的天空。”
        现在，她坐在飞机的窗边，广播里说气流颠簸，面前的书本让人有些晕头转向。“这一次或许不能如愿，但也要试一试。已经出发啦，总会与答案邂逅的，就像重力波云一样。”
        村子口，车喇叭，天空里，后山上。带着梦想去远方或是回故乡。总之，和云朵一起开花，就像后山小呆嘴里的那朵油菜花。
        早春江南有棵树，树上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