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那台前一眼,把戏缘偷染,自此以后,此生不倦。而我曾以为那个时代已经过去,殊不知当你清唱时,原来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在归来。
——题记
(楔子)
你,还在追那束光吗?就像孩子般追着月亮走。
在你每个孤独失落的时候,你是否邂逅了梦想?
又是否,仍在想为梦想寻处庇佑?
那么,私奔吗?
让我们一起就奔向那万里晴空,终点一定会是,绚烂的白昼。
(一)
我的老家是一个不太繁华的江南小镇。
仅小时候回去过两三次,印象不大深,大抵是白墙青瓦,树木繁茂,溪水环绕,行人缓行。
镇子中心有一个戏台,已经很古老了。如今的它,飞檐勾栏,稍显破败;院门八角琉璃灯笼,老旧不明;梁下白帷破烂,分外凄清;戏台上一桌二椅,红漆黯淡。
戏台是什么时候建成的,连镇上的老人们也说不上。我想,唯一知道答案的,恐怕也只有木头上的那一根根的皱纹和划痕了吧。
那儿,是阿婆最喜欢的地方。
(二)
最近一次跟着父母回去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依旧记得,阿婆那天高兴地拉着我的小手,带我逛了镇上的小集市,买了串糖葫芦。
兜兜转转,最后来到这戏台前。
她将我拉到一个座位上坐好,嘱咐了几句后便去了后台。
不多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便来到戏台上,伴随着曲笛悠扬,笙箫明亮。阿婆的身影,顾盼生姿,一开嗓,细腻柔和,婉转缠绵。
不经意间,我听痴了。
而印象中的阿婆,身子并不好。大概是因为年纪渐渐大了,偶尔也会跟人抱怨自己腰腿又不利索了,又或是一个不注意,便染上风寒,咳嗽个不停。但戏台上的阿婆,却神采奕奕,好像正值盛年。
戏台上的阿婆莲步蹁跹,兰花指轻捻明媚,眉目间尽是柔情。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好久,好久......
一曲唱罢,犹记掌声阵阵,叫好三两声。
而一曲唱罢,也惊我年少游园一梦。
回家前,阿婆时不时地,痴痴地回望着戏台,呼吸有些许急促,眼中似有微光流动,嘴唇微颤,喃喃的不知所言。
“孙孙啊,你以后可要学一学戏曲呀。学一学,然后唱给阿婆听啊,好不好?”
于万千模糊间,我只听仔细了这一句。
可惜那时的我还太小,只是笑着,胡乱的应和着阿婆点点头。
(三)
再后来啊,阿婆的模样便和小镇的模样一起,渐渐模糊在我的记忆里。
待记忆再次清晰起来时,竟是突然收到阿婆寄来的一个包裹。
包裹不大,却感觉很沉,轻轻翻开,里面是一本厚厚的日记本,书壳早已磨损,纸张卷角业已泛黄。不过,从依然完好的装订与干净的纸面上仍能感受到它的珍贵以及它的主人的爱护。
大概主人每次翻看、书写和放置都小心翼翼,十分珍惜的吧。
日记本的扉页夹着一张古老的黑白照,照片一侧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另一侧那人的扮相则与戏台上的阿婆十分相似,佳人粉腮桃面,点翠珠饰,身着闺门帔,云肩满绣,在戏台上美如丹青绘画。
日记写得并不是很频繁,我细细翻看着。
其中的照片约莫是阿婆十三岁的时候所拍,那时镇上的戏台还热闹非凡,稚嫩的笔迹中透露着阿婆第一次在戏台前看戏时的兴奋。
我想,照片上的大人一定就是当时让这小女孩激动不已的名伶了,也许是这时,阿婆觅见了光,亦有了她魂牵梦萦的归处。
相册在指尖翻页,阿婆说过的往事也依稀浮现在眼前。
(四)
再后来的故事,无非是战乱动荡,阿婆被迫在外辗转数十年才得以重回故里。
小镇虽有幸不曾沾染战火的毁坏,但昔日的热闹却早已不复存在,只余留下萧索与冷清的气息,而那位曾经久负盛名的名伶也不知何时去了何方,再无一丝音讯可寻。
阿婆辗转在外时,但凡闲暇之时,都会去所到之地的戏台或是茶馆听上一出,唱上一段,多年来依然保持着一副好嗓子。回来以后,不忍见家乡戏班就此没落,便撑着古稀之年的身子,又是打听招揽往日伶人、乐师或是其后人的处所,又是与人置办行头道具,折腾一番下来这戏班竟也被阿婆办成了,成员们也无不为阿婆的毅力所感动,而后大家也凭着对戏曲的热爱,坚持在镇上戏台排练演出,偶尔也会去别处表演赶场。
几年下来,阿婆的戏班渐渐有了些起色,戏班的消息不知怎的,也传到了那位名伶耳中,虽已行动不便,却依然回到了小镇,在幕后做些指点。
看了日记我才知道,上次回去前,那位名伶已经百年。
在见到我之后,阿婆忽感岁月不饶人而衣钵仍无人继承,又不肯强迫我,便带着我来到戏台,将她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接触的曲牌唱与我听。
梨园春秋一甲子,也不过悠悠两万天。不是韶光贱,但彼时红尘惊艳之青衣,早已不敌岁月。
日记写到这里便结束了。
我轻轻合上,那一场游园惊梦或许是醒了。
“也许,该回去了吧......”
(五)
趁着寒假,我又回到了离别多年的小镇去看望阿婆。
依然是白墙青瓦,树木繁茂,溪水环绕,行人缓行。只是不同的心境让我觉得这个小镇似乎变得更老了。
落日染红了天边的云朵,桥下的清河上流淌着霞光,我搀着阿婆慢地走过青石板路,乌篷船从脚下穿过。
天色渐暗,石板路上也几乎不见行人。阿婆在我身旁,轻轻的哼着《皂罗袍》,哼的断断续续,时而伴随着一些带有掩饰的咳嗽声。
我知道,阿婆的身子,是大不如前了。
微风拂面,吹得眼睛和鼻子甚凉。
为了照顾阿婆,我在她家里又住了些许日子。
(六)
随着天气渐渐转暖,趁着太阳不错,我帮阿婆把藤椅和收音机拿到院子里来。
“阿婆,今天想听点什么?”我摆弄着收音机的播放按钮,不知是不是阳光正好,阿婆那天格外精神,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阿婆想了想,还是听《皂罗袍》。
我只是笑着:“阿婆啊,你都听多少遍了,还是听不腻啊。”
阿婆也跟着乐呵呵的笑了起来:“孙孙啊,我还等着你唱给我听呢。”
我一愣,含糊的笑了笑。
收音机不是太好,捣鼓了很久才出声。
“阿婆啊,我我先去做作业,有事叫我哦。”
阿婆没回答我,只是一脸心满意足的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随着音乐哼哼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老式收音机卡了卡,声音顿了顿,有些艰难的放着: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
收音机兀的停了音乐,只余留下嗡嗡的机械转动声。
笔下突然一顿,我在里屋试探的喊了一声:“阿婆?”
没有人回答我。
我站起身来,朝外面探了探头。
彼时,阳光洒满了院子里的围墙,流水声“哗啦啦”的,我看到阿婆躺在藤椅上,睡着了……
收音机“咔”的一下弹出了播放键,安静的,再也没能响起来……
(七)
梦里,我又回到了老家那座江南小镇,又见到了阿婆魂牵梦萦的戏台。
来到戏台前,微弱的光线下照不出戏台的全貌。灯火摇晃中,我似乎看见一个小女孩正目不转睛兴奋地看着台上的名伶,又好像看见那年唱着《皂罗袍》的阿婆,亦或者戏台前看客的来来往往,台前台后的物是人非。
恍惚中,我来到台上,学着阿婆的样子,轻轻唱了起来。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霎时旧日时光重现,灯火轻燃,戏乐不断。粉末胭脂又复脸上妆容,闺门帔再上身,水袖翩翩,身段婀娜,手翻腕花,兰花抚面。生旦净末丑,粉墨登场,台下座无虚席,赞不绝口,好一幕繁华。
忽闻一声哽咽,我回过神来,台下正站着阿婆。
“……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
(终)
在我们最初约定的地方,总有一个值得为你兑现所有的光。
你所有瑰丽的愿望,都该去远游,在最广阔天地。
等当你的光飘荡了港口,而我就在岸边等候。
那,你还在追那束光吗?就向那奔赴大海的涓流。
一万颗星子都黯然失色,但我看到光就落在你的眼眸。
所以,你还在追那束光吧?就像旅人追着灯塔走。
其实啊,发光的我也追着你,竟像奔赴了一整个宇宙。
直望断繁花落尽里,直等到这万家灯火里,却唯有那一人,唱遍了繁华,追寻了,邂逅了那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