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影
空荡荡的房间。
黑黢黢而黏稠的空气。
我面前是镜子,明晃晃,泛着诡异的光。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镜子里的人,是我吗?
我是以太[ 注:以太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所设想的一种物质,曾被认为是电磁波(如光)的传播媒质],老光的影子。
老光是我的父亲。我之所以叫以太,是因为他是老光。老光说,以太是光的媒介——我,要成为他的影子。
父亲是中医,爷爷是中医,我,似乎注定要成为中医的。
真的吗?
自记事起,家中就有“悬壶济世”的匾额和浓郁的药䓍气味,每有亲朋好友来访,总是拍拍我的肩,毋庸置疑地笑说:“老光啊,你儿子会是个好中医。”老光也会露出八颗牙的笑,打颤似的不停点头。我机械地扯起嘴角,很开心。没错,我应该很开心的,我会是个好中医,一定一定。
我虔诚地学习医学。
一串串的医学术语,一张张相似又不同的药草图鉴,一种种繁琐而复杂的症状,一台台血淋淋的解剖实验,填充着我的日与夜,分与秒。我充实,我忙碌,我比发条更主动地滴溜转,我毫不在意每日的清晨是否有薄雾相伴,从不关心夜空中是否有星河万点,也无暇顾及所谓的“诗和远方”,传说的“梦与理想”。
只是有时,心是空的,又是暗的,如荒原的无声的夜。心仍是在跳的啊,可为什么感觉,我已经没有温度了?像是最珍贵最珍贵的东西,逃逸了。
是谁?是什么?
于是,我决定去寻找他。
美如神
秋日静美。徐徐落的叶,如舞倦的蝶,簌簌叹息。
我提笔,记下。
我是以太。我是光。
不是老光的光,而是以太的光,我自已的光。
青黛绢封,褐黄扉帘,黑墨舞于宣上。雾霾蓝T袖的男孩轻轻撩拔额前的留海,抿齿露笑,眼波漾出难言的温柔。笔记本上留下略带勾连的小楷:“秋的第一片叶,好轻。”
这才是以太,喜欢文字的我。
我不是老光,更不是影子。
当窗外的暖阳矮矮洒入,老光会把显微镜调成小光圈,我却痴痴地望着阳光在人们身上镀一层橘粉,泛着温和的光晕,如午夜梦回,像怀旧的老电影。当微喘的老人缓缓挪上楼梯,老光会想到肺气郁闭,想到用麻黄桂枝调理,我却会凝望他瘦弱单薄的侧影,支棱的骨架勉强挑起素色的衣。我会想到福贵,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泪中带笑,冰中有暖。我会想到高老头,想到他花枝招展的女儿优雅地踏过他的脊背,登入上流社会的殿堂,爬上金银堆的城堡。此刻的我,总会心一揪一揪的疼,别过头,再不忍看下去。
我灵魂栖居的地方,从来不是医学书,而是我的笔。
雨后初晴,绿得扎眼的草叶上颤微抖动的露珠;天蓝云白,稚嫩懵懂的一株木樨;遇到一个闪得发亮的女孩,晚风浅浅低吟,月光盈盈而照,温柔落水,她眉眼盈盈,笑得天晴日暖。
我春则观绿,秋则写黄;
我昼则兼程,夜则点光。
每当拿起笔,一束耀得人睁不开眼的光会照耀在我身上,日月昭昭,我成了夜空中最亮的星,站在世界舞台的中央,独一无二的光芒。
可有的时候,总会感到箍了紧身衣似的束缚,似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拉着我,把我拉出光芒的天地,拉进一片阴影里,像是谁投下的。
是谁?是什么?
于是,我决定去会会他。
他与他
他与他会面了。
以太和以太。光与影。蓝T恤与白衬衣。
在心房最深最深的地方,暗红色的独木桥,他与他,站上了桥的两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终于,在桥中央碰面。
看到蓝T恤时,白衬衣就感到,心中空缺的地方,补上了,头脑中的血液,滚烫地涌流起来了。
蓝T恤也察觉,日月困扰自已的枷锁,出现了。
独木桥上,一白一蓝,静立,凝望。
以往的一幕幕在白衬衣眼中浮现。阴虚与阳虚,白前与白薇,这些截然不同的名词,在以太眼里却成了同胞兄弟,从未分清过。他想起课上的一幕幕,想起同学们亮晶晶的眼神和以太暗淡的光,想起以太花成倍的时间记住同样的东西,做出同样的题,他的心,动摇了。
在不属于自已的路上走了太久,白衬衣早已是分不出自己是谁了。他是以太,是老光,还只是老光的影子?心中的那片黑暗,或许,是老光投下的阴影呢?相较于他,或许,蓝T恤才是真正的以太呢?
对的,对的。真正的以太,当是蓝T恤那样的。当是敢想敢追,当是因热爱而奔赴,当是把心中的微光点点,汇聚成万里星河。
只是,白衬衣做影子已太久了。他忘记了光的模样,忘记了以太的模样。
白衬衣向前走了一步。
又是一步。
他抬手,轻搭在蓝T恤的肩上。两双眼睛深深地凝望,直穿过黑褐色的瞳仁,望进了十几年光阴的记忆,像是隔着时空,像是说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说。一白一蓝幻影似的融合,昔日矛盾纠结、焦虑彷徨的一幕幕在心房中闪过,又在一道光亮中不见影踪。独木桥上,只留下了一个有浅浅笑涡的男孩,干净的眼神中只有追光的似火激情。
光芒万丈,照亮了整个心房。
梦中的少年,笑了,溢彩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