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来一团漆黑。医生以为是我太脏,把我在水里清洗了一个小时,可是我依旧一团漆黑。
父母很害怕,把我藏在家里。朋友问起,就说病了。
这一特征到现在还没有改变。但是我的父母已经学会了伪装。他们研究绘画,每当要出门,就把我露出来的皮肤涂上颜色,还给我画上五官——我虽然有立体的五官,但是并不会折射出任何层次。父母还告诉大家我有眼疾,需要随时带着墨镜,因此我全黑的双眼能够自由地发挥作用。
但是我的双眼的能力实在是无法满足我对于探索世界的需求。我像黑洞一般吞噬了光线,而在所有有光的地方我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敏感,该死的敏感,这颗星球上所有的光都强过我的感知范围,它们都是白色,刺眼的白色。
我白天唯一的伙伴,就是影子。
多年以前,十岁的我独自上街。带着墨镜,拄着拐杖。父母叮嘱我仔细看准别人的影子,不要太莽撞,要走人行道。于是我踏在铺得精细的石砖地上,尽力收束起的力无处安放,只是把手杖握得更紧,把脚印踩得更深。
向前迈一步。再迈一步。我随着一个人影走到比石砖稍低一些的地面,是沥青砌成的路口。
那是我第一次置身繁忙的人群。我看见川流不息的人影朝四面八方奔涌,而我停留在原地。时间久了,影子们都盯着我看。我感到他们在窃窃私语,那不是人类的声音。于是我闭上眼睛。我将身体关闭,试图成为他们的一员,成为影子。我用心跟他们说话。
“这人怎么站在马路中央啊?”
“没看见他戴着眼镜吗,大概看不见吧。”
“没人照看他吗?就这样一个人在街上?他要去哪?”
“喂!挡路了!啊啊啊我马上迟到了!”
“他好可怜的样子,找不到方向了吗?”
“靠!盲人道不是就在旁边吗?会不会走路啊?”
“呼——幸好幸好,现在刚好红灯。”
我睁开眼。人影消失不见。向我逼近的,是庞大的车影。
心脏骤停。
我慌忙地迈动了我的双腿,手杖离开地面,磕磕绊绊地朝着人潮的方向冲过去。
我在人行道边跌倒。身后是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我大口喘着气,手撑地把身子翻转过来。我感到额头上沁出的汗滴顺着鬓角和脸颊缓缓划过,脉搏在皮肤之下跳动,汗流得更快了。
“哥哥,你的脸脏了!”
我猛地转头,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立在我的左侧,由母亲牵着。我看到女孩的影子在说“哥哥摔得疼不疼呀”,而一旁的母亲的影子则用一种怜悯和嫌弃交错的怪异表情注视着我。
我用手指轻轻地抹去脸上的汗水,对她笑笑。
“哥哥你的脸还是脏的!你可以找水洗洗!”
“好了该走了,妞。哥哥自己会洗干净的。”
我听见脚步声走远,孩子的影子不时地回头看。
我并未在意无法擦去的污痕,扯扯衣领,爬起身来。
我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了和形状配合的声音。尽管那些声音有好有坏,带给我的喜悦还是大大越过了伤痛。我重新回到人群,我快步走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逐渐变成跑动。肩膀擦过行人的手臂,脚尖撞上马路的碎石,跟每一个高傲的、低头的、焦虑的、呆滞的影子打着招呼……那是只我一人的世界。哦不,是影子们的世界。
从此,我迷恋上沉默的观察。有时人影会让我领略“英雄”的复活——浮士德、冉阿让、米开朗基罗、雪莱、伊丽莎白分明在向我走来。
我很少交朋友,因为我总先和影子会面。当有些人表现得格外热情友善,我时常被影子强烈的反差赶走。偶尔我会遇见影子吸引我的人,我便会尝试与他交谈,但大多数人都会对自己加以隐藏,而我也时常分不清自己的话是说给影子的,还是真人的。
我只有过一个朋友。
十六岁的一天,我转过三个街角。人影逐渐稀少,光线也有些暗淡。我进入了一个小巷。四个高大的影子在用一种傲慢的语气交谈。或者说,争吵。
我看见,发条橙和两个跟班围在拿破仑周围,而拿破仑用锐利的眼神死死盯着发条橙。
发条橙开口了:“别再找我家麻烦。这个世界上丑恶的勾当多了,你的正义之光也就如蜡烛在风中一闪而过罢了,再把自己卷进去你只会让自己也烧成灰烬。”
拿破仑发出一声轻蔑的笑:“你错了。别以为你这样的纨绔子弟就能让我缩手缩脚。你害怕了,你担心自己张扬的生活走到了头,你无法接受自己以灰头土脸、无依无靠的姿态在曾经顺从于你的所谓朋友间一言不发,任人嘲笑!哈哈哈哈哈!”
发条橙浑身冒出火来,嘴里满是污秽的词语,拳头落在拿破仑腹部:“你以为你是谁!几句流言蜚语是会影响一个人的名声,但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地位!”发条橙的跟班也靠上去,拳脚接连不断落在拿破仑身上。
“住手!”我实际上已经惊慌地说不出话。但我还是张口了,因为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声带。
发条橙转过身来。
“呦,这又是谁啊?”
“什么人都没有。”一个声音突然从我背后响起。一只手抓起我的胳膊,飞快地拽着我远离了这个地方。
我们在一条无名的道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我照例看了眼他对影子。他有默尔索的影子。倒是很贴合他的举动。他今天就扮演着局外人的角色从我的身后把我解救出来。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他抬起头。我想他的双眼应该凝视着我。
“我……路过。”
“你就这样鲁莽地插入别人的矛盾?”他的影子挑起眉。
“我并不想。你又为什么在那里?”
“那些人我认识。拿破仑,他自称是我的朋友,你也可以就把他理解成我的朋友。我一直了解着故事的来龙去脉。”
“那他被打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帮忙?”
“他没让我这么做。而我也不想打架。”
“那他现在怎么办?”
“诺比勒斯不会太过火的。他还没有资本逾越法律。”
原来发条橙叫诺比勒斯。
“所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以后会知道的。对了,我叫阿布索德,叫我阿布。”
“我……”我突然想不起我那个冗长的名字,此前我从未跟人说过它。
“算了,这不重要。”阿布的语气平淡。实际上他每一句话都平静如水。他的影子和他说着一样的话,因此我喜欢和他对话。
“你脸上黑了一块。”
我突然想起六年前的小姑娘。这时我才意识到,是颜料被汗洗去了。
我有些慌张地转过头去,不知该如何掩盖。
“别人脸上脏了会像是颜料蹭上去的,你脸上脏了却像是整个脸是画布,涂实的颜料被蹭去了。有趣。”
我看见他的影子没有起疑,但是幻想着我是个影子,幻想我浑身漆黑的样子。
我决定告诉他我的故事。
“你看这布满云朵的天空,像波光粼粼的海面。我常常感到世界的颠倒,感到一切的对立与统一。”阿布开始幻想影子畅游大海,自由地歌唱。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不用相信。”我最终还是转过头来,用那一块黑色望着他。
“说吧,故事何必分真假。”
……
阿布比任何人都熟知世界的荒诞不经,但他比任何人都看中个体的体验与感受。他随意,大多数时间不近人情,敏感,乐于沉思。
他不介意世俗,也热衷于加入。或许不能算是热衷,只是丰富着自己的感官。
比如,他会去舞厅。
他在舞池里光彩照人。他举止很有风度,舞步也十分熟练,就没有姑娘是他邀请不到的。
而邀请人跳舞于我实在是一件比长出翅膀还难的事。没有人会愿意与一个甚至无法直视自己眼睛的人跳舞。
这一天我终于在阿布的怂恿下走到一个漂亮的姑娘面前。选择她当然不止因为阿布说她迷人,更在于她的影子同样优雅。
“小……小姐,我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你为什么要请我呢?”她面带微笑,轻柔地问道。
“因为你……优雅迷人。”我不知所措地用两个阿布刚用过的词语作为回复。
“那么,你有什么呢?”依旧是温和的笑容。
“我一无所有。但我无所不有。” 我感到自己面颊发烫。
我听见她的轻笑从她嘴唇间奏出。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嘴唇看?”她边笑边问。
“小姐,我不是在盯着你的嘴唇,我盯着你的心跳。它的节拍吸引着我。”
她似乎一时无法理解我的话语。
“小姐,您不如和我跳舞吧。”左边走来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发条橙。
他骄傲地伸出手,向前倾着上半身。
“对不起,我只和精神高贵的人跳舞。”她微微摇头,对发条橙行了屈膝礼,柔软的手指搭上我骨节分明的大手,一同走进了舞池。
我很紧张。大概是肉眼可见的紧张。血脉贲张的同时使劲抵制着汗的奔涌,我当然不想失去精心雕琢的脸蛋。我已经听不清乐队奏的是哪一首圆舞曲,只听见耳边嗡嗡的声响操控着我的脚步。
节奏加快。弓弦摩擦、琴键跳动,我的四肢开始不听使唤。我迷失在左右间,已经无法顾及去通过影子判断人的方位,胡乱地跟着乐谱旋转着……
跌倒。
这个词我再熟悉不过了。总是离不开跌倒。
我庆幸跌倒时没有撞上任何人。我熟练地从地上爬起,对关切着我的姑娘挥挥手,说“我没事”,并建议她另寻舞伴。发条橙——我应该称呼他为诺比勒斯——十分热情地前来扶我,几番冷嘲热讽后又狠狠把我摔在地上,我便顺势躺在舞池中央,不再起来。
一首悠扬的华尔兹响起。我想我不应该纹丝不动。我贴着地面,转身、侧滑、后退——我与影子共舞。
走出舞厅时,正午阳光灿烂。没有影子的时刻,万物于我都不见了踪影。当代表他们内在的影子消失不见,他们的外壳也不再存在。我只有与影子和阿布交谈时才能感受到真实,其他一切在我的世界里都是原始的白,揉碎在一起,变得微不足道了。
阿布从热闹的人群脱身,手搭上我的肩。
“你的舞姿很动人。”
白色的世界回荡着我们放肆的笑声。
前些天阿布约我去看剧。他经常这么做。一开始我是抗拒的,因为我觉得我会什么都看不见,错过无数细节与表情,舞台艺术不在我人生经验的范畴。但第一次,我便爱上了。自此,剧院变成我除城市各个角落的街道外最常去的地方。
我喜欢剧院。在那里我可以体验到最美的光影。我体会艺术,体会情感,体会思想,用我自己的眼睛。
这次,是孟京辉老师的《红与黑》。
红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颜色。我试图想象一团火从茫茫的幕布升起,或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战士浑身是血地抓着空气向前爬行,但是我只看见白色。我知道白色里有红色,还有更多其他颜色。这些东西于我太过于奢侈,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罢了。
所以我怀着我唯一有的对黑色的熟悉,等待着《红与黑》的开始。我摘下墨镜,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鼻子,以免蹭去颜料。
场灯暗。那只有在夜晚才会拥抱我的黑浸透我的骨骼。无边无际的黑。
舞台亮。我看见一块棱角分明的白。朋友说这是投在台前台后中间挡板上的背景光。
我还看到几个人影。阿布说这是一张长条餐桌,后面坐着一排面目扭曲的衣衫褴褛的人,让他想到最后的晚餐。
我看到一个人影比他们都要大些,是个侧面。阿布说那是主角于连,坐在舞台右前方,给他了一个侧台特写光。
我问阿布为什么他不坐在餐桌上。阿布说他不屑于以稀薄的汤水维持生计,他在默默背诵,可能是《忏悔录》也可能是尼采,他要用知识和思想找到自己的路。
我说我看出他在念柏拉图,他的影子告诉了我这一点。阿布说他的父亲从右侧上台了,手上拎着一箱啤酒。
我说父亲在做什么。阿布说他连续干了四瓶啤酒。
我说这是为什么。阿布说导演在讨好观众。
我说父亲的影子靠近了于连。阿布说是的,他手上还拿了一桶红色的颜料。
我问什么颜色。阿布突然一声尽力减轻音量的惊呼。
我问怎么了。阿布说父亲把鲜红色的颜料倒在了于连头顶,倾泻在他的脸、他的身体。
他说颜料还在滴落,于连面不改色。
我说于连哭了。
他问为什么。
我说是他的影子告诉我的。
……
走出剧场。
阿布的影子少见地低着头。我第一次感到他这么悲伤,那种悲伤撕裂着他,由内向外地。
“阿布?”我为他的痛苦担忧。
他没有回应。
“你还记得我去年跟你说的街上遇见的浮士德吗?昨天我又碰到他了。他变成了堂吉诃德。”我尝试着和他进行日常的聊天。
阿布的影子在颤抖。
“如果我也能看出影子的异化,有些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他的影子拔出一把匕首,在胸口写字。我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奥诺死了。他自杀了。”
拿破仑死了。我不能相信。可事实面前相信这个字眼是那么弱小,像一片雪花落在海里。
“他输了,输得彻底。诺比勒斯像重生的猛兽,甚至不屑于去嗅嗅奥诺这只瘦弱的、遍体鳞伤的猎物。”
“我依旧不知道他们的故事。”
“你也不需要知道了。”
……
“我看出他不对劲。他用精神胜利法麻痹着自己,终日疲惫不堪。我以为他只是像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淹没在平庸的潭底,不再发光,不再击起波浪。我以为他会随风而去,但我……我没想到他会倒下,无声无息。”
我试图搭上他的肩,但晃动的影让我无法判断他的高度。
“我震惊于自己的冷漠。这刻在我骨子里的性格在吞噬我。”
“你不是一个冷漠的人。永远不会是。冷漠是你的眼睛,就像影子是我的眼睛。”
“今天舞台上我看着于连,就像看着奥诺。我看见死亡。”
“我看见你,我看见生活。”
“谢谢。”
我们在路口道别。阿布担心我会在黑暗中迷路,我说路灯会制造影子,我能找到我的家。
回家的路上我听见蝉和树叶的重唱,那是仲夏夜的梦曲。生命茂盛,万物流转,阿布会离我而去的念头突然闪现,我陷入惶恐,我不敢失去唯一的朋友。可我又想到他可能会用无畏的闯荡去化解心结,短暂分别在所难免。
只不过,我大概会感到孤独罢。
我是谁?关于这个问题我从未给过阿布一个明确的答案。但他似乎从未因此而否定我的存在。他教会我真切地活着,可若此真切建立在他的陪伴之上,我想我便真的与依赖光显形的影子没什么差别了。那样当我洗完澡站在镜子前,我会认不出自己,会目睹自我意识的消亡而无能为力。总有一天,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我也不再属于我。
此时我转进一个尚且熟悉的巷道。仿佛意料之中,一个尚且熟悉的身影挡在我面前。发条橙。不,这个发条橙已经不再是完完全全的发条橙,他想成为贵族,他在蜕变。不仅于着装和动作,还于心灵与内涵。但他依旧给我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让我喘不过气。
“你好。今天我在剧院看见你和阿布索德在一起。”
“是的。”
“直接进入主题。我现在洗心革面。舞会那次后我为自己的浅薄和肤浅感到深深的苦恼,我在追求真正的高贵和优雅。这也是我会在剧院碰见你们的原因。你应该相信我走进剧院时,是怀着发自内心的对艺术的崇敬。”
“那你拦住我做什么?”
“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了断。”
“以什么方式?”
“暴力的释放。”
“为什么是我?”
“你见证我暴力的开始,开启我暴力的消亡,那么就让我的暴力在你身上结束。”
“我想我没有办法阻止你了。”
“你说得没错。对不起。”
骨架支撑的皮肉重重捶在我头上。
“从此我的手将不再沾染血液。”
内脏压迫成一团,一阵反胃侵袭我的神经。
“我的力量将用于新的事业、新的统治。”
膝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击打声。
“过去的仇人将化作朋友,过去的朋友将在我身后追逐我的背影。”
我感到软骨的断裂,皮肤的破碎。
突然,没有了感觉。
我没有了感觉,诺比勒斯也没了动静。我一时区分不出两者的先后顺序。
我的眼界正在变亮,仿佛太阳加速从东方升起。
我终于知道了光的来源。我身体的裂痕中有滚烫的东西在倾泻而出,漫过我,漫过小巷,漫过街道,漫过社区,漫过世界。
诺比勒斯愣住了。他呆在原地,又踉跄地后退,然后消失在白色之中。
雨。下雨了。
雨滴浸润我的发丝,渗透我的肌肤。
我尝到雨珠的清甜。那甘甜中带有一丝苦涩,我也就不再能分辨嘴中的究竟是雨露还是溶解的颜料。
逐渐地,一切回归黑暗。我在黑暗中狂奔。雨拍打在身上,伤口隐隐作痛。但这时我不在乎疼痛。我不由自主地脱去汗衫,任凭雨水冲刷我的身体,我想我现在是彻底的黑色,完美地融在夜色中了。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家附近的一个生满嫩草的小山丘,在半山腰处跌倒。我把自己放在在湿润的草坪上,凝望着天空。
雨渐渐停了,化作温热的风试图将我灌醉。
我第一次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星空。
白天我听着人们的故事,晚上我倾听夜的呼吸——世界变成温柔的黑。
我坠入无边的黑暗,我陷入闪烁的繁星。
这时世界属于我,我也属于世界。这时不需要色彩,只需要黑与白。
今天,我在信箱里摸到阿布的信。信封里没有纸张,而是一只录音笔。
他告诉我他要去宇宙之外环游,找到时间的原点。
我很想告诉他我那天看见了星星,先他一步遨游太空。
我祝福未来的诺比勒斯高贵地屹立世界之巅。
我祝福现在的阿布拥有远方最清新的空气。
我祝福过去的奥诺最终战胜了自己,死而无憾。
最后对于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祝福的了。
我是一个影子,游走在这世间。我追求真实,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真实。
我不会孤独,因为我终将化作孤独本身。洗去颜料,卸掉皮囊,那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