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梅利亚·埃尔哈特在新几内亚岛的海边,沐浴着日不落帝国的最后几抹晨光、饱含大海气味的风与清新怡人的波涛醒来时,她大概会想到几年之前,自己打从火奴鲁鲁起飞直至在奥克兰成功降落间的十七个小时。那使得她成为了第一位独自飞跃太平洋的飞行员。而她接下来所要完成的航行,与那十七个小时颇为相似:太平洋构成这两次航行的主要要素。假如埃尔哈特成功完成这次航行,所带来的荣誉是她之前的一切荣誉相加都难以匹敌的。所有现在的未来的飞行员在提到她的名字时都将流淌出发自内心的崇拜与尊敬——阿梅利亚·埃尔哈特,第一个独自完成环球飞行的飞行员。这样的功绩,如果一定要与其他人比较,大概只有麦哲伦可以与她相提并论。
埃尔哈特并没有想那么多。她的目光首先凝聚在了她左手边,衣架上没有一丝褶皱的飞行服。飞行对于埃尔哈特有着难以想象的吸引力:自从埃尔哈特第一次看到这人们称为“飞机”的钢铁怪兽,她便知道这怪兽将要伴随自己一生——尽管埃尔哈特对这世界留下第一瞥时,那怪兽还不曾有个雏形。埃尔哈特认为,正是这冥冥中的羁绊,保护着她在多次险情中脱身,安然无恙地在地面降落。
埃尔哈特翻了个身,以便看到窗外的波涛声,形成视觉与听觉的有机统一。得益于飞行,世界上的角角落落都或多或少留下了她的足迹。而这次她来到了新几内亚,这个赤道上的巨大岛屿。事实上,埃尔哈特并不喜欢这样毫无生气的死板的地理名词。她更愿意称呼自己所在的地方“莱城”,尽管这意味着她需要多费口舌,向别人解释莱城位于新几内亚。令阿梅利亚感到惊奇的是,虽然是在太平洋的西南边,人们称为“大洋洲”的土地上,她却感受到一种属于西印度群岛的独特风情,尽管她知道这里与西印度群岛相隔万里。
埃尔哈特从床上起身。尽管她的身体仍然感到劳累与疲倦,她的精神却高度亢奋着。这自然很好理解:大概再怎么淡泊名利的人在这样个人理想与社会荣誉的双重实现前,也会感到浑身振奋。因此,尽管离预定的起飞时间还很早,可以休息很久,埃尔哈特却衣容整洁地坐在书桌前,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像其他许多名人一样,埃尔哈特也写自传一样的文字。在回忆自己的往昔并将其书写成章的过程中,有一种淡淡的喜悦与浓浓的充实感。埃尔哈特在国内很受欢迎。每次从国内的主要城市起飞或降落,机场内的治安秩序与机场周边主要道路的交通情况都将遭受极大的挑战;就连第一夫人,埃利诺·罗斯福,都成为了埃尔哈特的粉丝,甚至表达过学习飞行的愿望。如果不是飞行这样的危险的职业与第一夫人尊贵且重要的身份太不相称,埃尔哈特将很愿意教授自己的飞行技能。
在把一张白纸染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后,埃尔哈特满意地放下了手中的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振奋。凑巧旁边有一份报纸,埃尔哈特便理所应当地浏览起来。报纸的头版上,一个身着军装右手握拳的奥地利人正张大嘴巴,像是在咆哮着什么。埃尔哈特感到很疑惑,不是因为照片中那位人物在她看来有些滑稽的神态,而是报道中写到,“聚集在帝国总理府前的数以万计的群众,跟随着他们的领袖发出震撼人心的呐喊。“她将报纸翻到最后一版,标题上赫然写着”日本与中国的边界紧张局势升级“。埃尔哈特没有兴趣再看下去,她翻动着报纸,终于在充斥着政治丑闻与桃色新闻的报纸的中间一页不起眼的一处地方看到:航空女王阿梅利亚·埃尔哈特今日将于新几内亚启程,预计明天在豪兰岛降落,完成她的环球飞行的最后一站。
埃尔哈特于是感到很满足。可是这满足中却伴随着疲惫:她发现她似乎越来越难以理解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了。起飞时间在中午。埃尔哈特枕着报纸睡着了。
埃尔哈特出现在机场。她穿着标志性的飞行服,英姿飒爽。机场的设施十分简陋,甚至与其说这是机场,不如说这里有一条供飞机起落的跑道。这样偏僻的地方,居民并没有与外界联系的必要。大多数人直至死亡也没有出过这座岛。就算要出行,大多数人也会选择坐船。飞机对百姓而言实在是神秘而高贵的事物。行人纷纷为这样的钢铁怪物驻足观望,眼神中充满小孩子般纯粹的好奇。埃尔哈特喜欢他们的淳朴,在飞机旁笑着与他们挥手告别。人们先是一愣,然后也笑着向埃尔哈特挥起手来:之前为数不多的从飞机中走下的戴黑色高礼帽、拄拐杖的老绅士对他们总是不屑一顾的。埃尔哈特愉快地走上飞机。尽管离预定的起飞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领航员却已经在机舱中就位。他看起来也很兴奋。
“检查过飞机的基本状况了吗,努南?”
“检查过了!”努南的声音铿锵有力。
“那我们不妨提前出发吧?”
“好。”
天空。相比于早晨的阴郁,现在明显明亮了许多。这是一个好的预兆,埃尔哈特想。她有条不紊地操作着各种精密的仪器与拉杆,在她旁边,努南正一丝不苟地调试着无线电设备。航线图、各种尺寸的地图、沿途各地的天气状况等图表资料整齐地叠放在两人中间的位置。
“这里是埃尔哈特和努南,新几内亚莱城,请求起飞!“
“准许起飞。“
伴随着马达的轰鸣、强烈但熟悉的超重感以及几下颠簸,地面上的人与车与建筑与城市,以至陆地的轮廓都在慢慢远去,直至消失在云层后。
新几内亚,莱城。埃尔哈特默念着这座城市的名字:假如有一天我老了,或是眼花了,没办法开飞机了,我也许就会搬到这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莱城。我记住了。
飞机进入了平稳飞行的阶段。
一般来说,飞行员可以在这阶段稍稍放松。平稳飞行,顾名思义,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可埃尔哈特与努南却一点没有懈怠。一方面,他们过于亢奋的精力正需要一个去处;另一方面,他们确实需要时刻注意一样东西:航向。在那个GPS还没有被发明应用的年代,飞机的定位与航向是很难以测量的事物,尤其是在越洋飞行时——倘若是在陆地上飞行,无论是凭借肉眼观测湖泊、山峰等典型标志性物体定位还是依靠各个地面无线电信号台发射的无线电确定相对位置后进行定位,总不至于迷失。可越洋飞行不一样。海洋在拥有最宽广的胸襟的同时,也拥有最千篇一律的风景。而茫茫海面上,自然没有什么无线电信号台的存在。这时,飞机就要用一个叫做“惯性导航”的系统,通过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运动学公式与微分方程,计算出与起飞位置的相对位移,从而推导出飞机的大概方位。可惜的是,用这种方法计算出来的定位有着不小的误差,还会随着飞行距离的增长而增长。而这便是越洋飞行的事故发生率大大高于其他飞行的原因所在。埃尔哈特与努南紧张地注视着惯性导航的定位——尽管这对导航系统的工作毫无帮助。
机舱的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虑气息。
“豪兰岛容易辨认吗?“努南的声音中透露着担心。毕竟他还没有过越洋航行的经历。
“可能并不很好辩认。“埃尔哈特回答。和努南比,她就显得沉着得多,”但军方承诺会派两艘军舰在豪兰岛周围巡逻,所以,理论上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努南听了这话,似乎安心了许多。可没过多久,他的内心便又骚动起来——额头上冒出的一粒粒汗珠便是最好的证明。
“那我们至少在云层以下飞行吧?沿途的天气都是晴朗的,而云层以下的飞行,也能帮助我们更好的手机周围地区的地理特征,不是吗?”
埃尔哈特照做了,尽管周围地区的地理特征如出一辙——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能看到海之后,努南的情绪果然安定多了。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话题大多与飞行有关:什么时候得知飞机这样的事物?为什么会成为飞行员?后来话题逐渐被集中到埃尔哈特曾经的壮举上去:1932年完成的越大西洋飞行,同年完成的横跨美国东西海岸的飞行,1935年完成的从夏威夷到加州的越洋航行……埃尔哈特神采烁烁地讲述着——她简直就要回到那激情磅礴的岁月中去:在大洋上空突然遭遇的机械故障;毫无征兆地出现的有悖于天气预报的恶劣天气;更换目的地的紧急迫降;无线电信号的突然失灵……努南也听的津津有味。这架飞机好像突然被赋予了在更广的层次上进行飞行的能力:从莱城到豪兰岛,从夏威夷到奥克兰,从纽芬兰到伦敦德里,从1932年到1937年……埃尔哈特与努南驾驶着飞机在时空中穿梭。
“我觉得我所做的与几个世纪前的航海探险家在某些方面十分相似。我们所从事的都是极其危险的工作。许多航海家在航海途中死去,以至于人们都忘记了他们。而在我之前,也有三位伟大的飞行员曾尝试过跨大西洋飞行。虽然他们失败了,但我们应当永远铭记着他们!航海家们开辟了联通新大陆与亚洲的航道,而其中杰出的一位,同时也是我最崇拜的一位,麦哲伦,更是率领着船队完成了环球航行。尽管他死于航行途中,但他的船队最终得以返航,证明了地球是球体这样现在看来平素无奇,但在那时令人啧啧称奇的科学理论!他对全人类做出的贡献是难以估量的。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在他的基础之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工作无足轻重。那时乘船穿越大西洋足足要将近两个月,而现在只需要十四个小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时间就是生命呵!如果有可能,我想要成为航空界的麦哲伦!”埃尔哈特兴致很高。她的眼睛中仿佛有大火正熊熊燃烧着,而努南也不自觉地听入了迷。
“根据定位系统与航路图,我们还有不到一百公里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努南如梦初醒。好在这并不算太晚。一百公里的距离足够飞机进行降落。
“好。准备无线电沟通。”埃尔哈特随声操作起那些复杂的摇杆与按钮。与此同时,努南也麻利地摆弄着无线电通讯设施:
“豪兰岛吗?我们是埃尔哈特和努南。我们还有一百公里就要降落了。”
“收到。我们是豪兰岛。一切照常。”
“收到。”飞机缓缓地下降着,两人的心也逐渐踏实起来——知道努南发现,视野所及之处,根本没有陆地的存在。
“还远着呢,努南。你看,还有50公里呢!”埃尔哈特这样安慰他。多次越洋飞行的成功经历带给她这样的底气。她坚信自己冥冥中的本能会
可是当距离缩减到二十、十、零公里时,发现周围仍然不见陆地后,埃尔哈特也不能保持冷静了。“军舰……军舰……”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喃喃自语地很大声。在她一旁的努南朝着无线电嘶吼着什么:显然,无线电那边并不能提供什么有效的帮助,努南额头上的青筋与攥紧的拳头是最好的公示。在几声声嘶力竭的嘶吼后,努南将通讯设备狠狠砸出——那东西不偏不倚砸到燃油表上。而燃油表的指针,正指向50公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燃油表的指针一分一秒地旋转。
“如果能找到陆地,我们就降落。”埃尔哈特说。她的脸庞上透露出疲劳与焦虑,可她的声音仍然坚定,眼眸中仍然闪烁光芒。
“找不到陆地的话,就淹死在茫茫太平洋中。”努南接过话茬。他的两只手都搓红了。话音刚落,视野的最前端竟然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一块陆地的轮廓。也许这就是埃尔哈特所说的命中注定吧。希望在机舱中重新蔓延起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高度越来越低,陆地的轮廓也逐渐明显起来——那是一座环礁。周围一圈窄窄的陆地,圈定起一湾碧绿。
“得救了!”努南欣喜若狂。可埃尔哈特的神情却更加严峻起来:
“恐怕燃油支持不了我们飞到那里。”她淡淡地说。燃油表的指针正指向数字“5”。
机舱中突然安静下来。原本情绪极端激动的努南都变得平静了,正如他们下方的海。都说太平洋波涛汹涌,其实只是刻板印象罢了——太平洋那样宽广,有波涛汹涌的地方,自然也有风平浪静的角落。如果要用什么东西形容此刻机舱中的安静,弥撒前的片刻宁静大概算是比较恰当的。
燃油表的指针朝着“0”的方位有条不紊地运动着,直到抵达它的宿命才停下。燃油指针停止运动后,一旁的高度指针发疯般地剧烈颤抖着。随着飞机失重降落,那座环礁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那像是太平洋张开了他的血盆巨口,要把一切的一切吞噬。
没有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埃尔哈特失联后,美国政府斥资百万用于搜寻她的生命或者骸骨,最终却无功而返。于是许多传说应运而生:有人说,他们在一座无人小岛旁安全迫降,像《鲁宾逊漂流记》所写的那样度过了他们的余生;还有人说,他们其实是被日本人送进了生物实验室,从此杳无音讯;甚至还有人说,是上帝在茫茫太平洋中的一处人迹罕至之地开辟了一条通往天堂的通道,使埃尔哈特得以前往另一个世界……无论如何,埃尔哈特留在这个世界的火与光,依旧明灭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