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远成云
				 山远成云

一
    清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时候，第二十五连就已经悄悄地收拾好行囊，向这座他们寄宿一夜的大山告别。
    晨光微熹，早上的雾气如同一层薄纱，笼罩了军队身后渐渐远去的山峰。

    “许连长，报告！”一个侦察兵跑到许海强身边，站定，敬了个军礼。
    “说。”
    “咱们班有人发现一个小孩儿好像一直偷偷跟着我们，问他话，他也不说。”
    许海强转头看了侦察兵一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气吐出来：“把他带过来。”

    男孩被带到了许海强面前。许海强抬头打量着眼前的男孩：黝黑的皮肤，洗得发皱的白衬衣紧贴着他精瘦的躯干，一对乌黑发亮的眸子颇有些躲闪地看着许海强。
    许海强丢掉了烟蒂，伸出一只手：“我叫许海强，是红军二十五连的连长。你呢？”
    男孩顿了顿，用一口带有口音的普通话答道：“我叫阿峰。”
    “你多大了？”
    “十五岁。”
    “你家里人在哪？”
    阿峰转身指了指身后已经模糊不清的山脉：“我们村在那座大山里。”他沉默了一下，接着用有些哀伤的语调说道，“我爹和我娘……都被军队炸死了。”
    许海强也陷入了沉默。良久，才拍了拍阿峰的肩膀：“所以，你就跟我们来了？”
    “是的。我看到你们从来不打扰老百姓，我感觉你们和之前的军队都不一样。”
    “好小子！”许海强又使劲拍了拍他的肩，“咱们共产党搞革命，就是为了老百姓们的幸福！”
    阿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许海强笑了笑，冲侦察兵招了招手：“小张啊，你去把你们政委叫来。”
    侦察兵张振中敬了个礼：“是！”

    一会儿，走来一位身着军装的女子，她面容清秀干净，一头飒爽的短发在风中微微飘拂。她走到许海强身边，立定后敬了个礼：“连长，什么指示？”
    许海强指了指阿峰，说：“这个小子，伙食你安排一下。”
    女子转向男孩，微微地倾了倾身子，温和地说道：“你好，我叫赵真，是连队里的政委。你可以叫我真真姐。你叫什么名字？”
    “阿峰。”
    “好，那么……”赵真又转向张振中，“小张，以后阿峰就归到你们班了，你要照顾好他。”
    “好的赵政委！”

二
    “许海强你在干什么？！”
    许海强在赵真的怒视中抬起头直起身，挑起了眉毛：“怎么了？”
    赵真眉头紧锁：“要不是副连长来找我，我还不知道——你竟然在教阿峰学用枪？！”
    “有什么问题吗？”
    “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赵真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声调。
    “正因为他是孩子，才更需要学会使用武器来保护自己！而且，他是一个男子汉，未来要为了革命事业贡献力量的中华男儿！”许海峰的语调也提了起来。
    阿峰扯了扯赵真的衣角：“真真姐……是我自己想要学的……”
    赵真转头看着他，对上了阿峰纯真无邪的眼神，沉默了一会，最终叹了口气：“那好吧。”她又抬起头，对许海峰令道：“你要教，就给我好好教！听到了没有！”
    “遵命，赵政委。”许海峰戏谑地冲她敬了个军礼。
    赵真离开后，许海峰递给阿峰一把手枪。阿峰紧紧地握在手里。“小子，拿好了。右手握枪把，虎口抵住这个地方，食指扣在扳机上；左手扶着右手。然后闭上一只眼睛，看好让枪口和前端的两个准星对齐，然后……”他帮阿峰上了膛，“拨这个地方子弹就上膛了。现在端起枪，双臂伸直，双肩自然一点，两腿微微张开，与肩同宽。身体可以微微前倾——瞄准前面那个靶子没有？看准了就直接开枪！千万不要瞄太久，眼睛会花的。”
    阿峰一一照着做了，双手有一点点颤抖。他瞄准了几秒钟，扣下了扳机。
    “砰！”
    靶子应声而倒。“好小子！挺不错嘛！”许海峰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拍得阿峰一阵趔趄。	许海强又说道：“记住了，如果你只是想威胁对方，手指不需要放在扳机上，以免走火。”他绕着阿峰走了几步，再次开口，“还有，永远不要把枪口对准自己人，枪口对准的只能是敌人！”
    “敌人是谁？”
    “敌人就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军服上有个青天白日徽的那些人！而军帽上有颗小红星的呢，就是咱们共产党的军队。记住，国民党反动派可不是好人，大革命失败就是他们杀了咱们不少兄弟，现在还来搞‘围剿’，整得咱们只好战略大转移……”
    阿峰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的样子。
    许海强又向一旁的张振中招呼道：“小张，今后这小子的枪法训练就归你负责，他的安危也交给你了！”
    “是！”张振中敬了个礼，把阿峰搂到身边，笑道，“阿峰，以后你就跟着张哥哥混！”
    阿峰浅浅地笑着，点点头。

三
    一团篝火在夜色中燃烧着，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脸，格外明亮。张振中冲手心哈了口气，搓了搓手。
    “张哥哥，”阿峰突然说道，“你喜不喜欢真真姐呀？”
    张振中一下子把头转向他：“……你说赵政委？哈哈，你还不知道吧，赵政委可是许连长的媳妇儿！”
    “啊？”
    张振中在火光下笑了起来：“我们刚知道这消息跟你一样反应。他俩消息保密的太好了，要是不说谁看得出来？哎呀，我们当时还暗地里猜呢，许连长这么浓眉大眼一汉子，怎么还打着光棍呢？真是没想到啊，他们俩就是革命队伍里的夫妻呢！”
    阿峰转过头，出神地看着篝火，火焰在夜晚寒冷的空气里颤抖着，火星升到黑暗中，很快就熄灭了。
    张振中低头开始收拾枪械弹药。他递给阿峰一套手枪子弹，道：“阿峰，连长给你的手枪你可得收好了！这管子弹给你备用，要是你什么时候遇到危险了，千万要记住保护好自己！”
    阿峰点头，接过了子弹，放在随身携带的挎包里。他又摸了摸腰带上佩着的驳壳枪，默默不语。“这枪可好啊，打完一发不需要重复上膛，只管打就好了。”张振中在一旁感慨。
    阿峰偏头看着他，问：“张哥哥，这是什么？”
    张振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手榴弹，笑道：“啊，这个是手榴弹，威力老大了！对了，我也给你一个，你也收好了，要是遇到一群敌人啊，直接拉环，然后赶紧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阿峰不语，接过手榴弹，仔细地端详一番，才藏进挎包里。
    张振中双手枕着后脑勺，往后一靠，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阿峰，你想回家吗？”
    “太远了，早就回不去了。”阿峰答道。
    “可是那是你的家啊！就是那座大山对吧？”
    “山……山远了，也就成了云。”
    张振中看了看他，又转过头，继续望着夜空。“哎，阿峰啊，你以后想加入中国共产党吗？”
    “想啊！我还要加入红军，和你们一起打仗！”
    张振中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旁：“好志气！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为了中国的革命，为了中国的未来，为了以后像你这样的小孩能在安稳和平的环境里读书，不需要担心外国人的侵略，不需要担心国民党反动派的阴谋，不需要再受大地主的压迫和剥削……你知道吗？我就是家里人被地主剥削得一干二净了，姐姐被强拉去嫁人，才逃出来加入共产党的！”他的眼睛有一点潮湿，顿了顿，咽了口口水，再次说道，“所以说，咱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管怎样都要把革命干下去！相信未来的中国，一定是光明的！”
    两人看着熊熊的火光，前方是漫漫长夜与未知的远方。

四
    阿峰在山丘间独自行走着，不时留心一下周围是否有异样的情况。
    突然，他看见前面有一堆掩体，隐隐约约有军营的影子。他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地上前去一探究竟。
    “是谁？谁在那儿？”
    阿峰急忙蹲下，躲在掩体后面，捂住嘴巴，呼吸不由急促起来。他赶紧把腰带上的手枪藏进挎包里，又急急忙忙抓起身边的草塞进挎包。
    “谁在那里！出来！”那声音又响了一次，接着传来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阿峰低头看了看挎包，确定没什么破绽之后站起身，怯生生地答道：“我……我是个路过的，我只有十五岁……”
    那人看了看他，松了口气：“呼，小孩子啊，吓死我了。”他向阿峰伸出手，“孩子，过来吧，叔叔不是坏人，我们是政府军队的，来给你们打土匪来的！”
    阿峰缓缓地跨过掩体，向那人走去。那人接着说：“我姓吴，你可以叫我吴军官。孩子，你叫什么？”
    “我叫阿峰。”他回答着，一边悄悄地观察吴军官的打扮。看到军帽上镶着的青天白日徽，他心头一紧。
    “你家在哪儿？”
    阿峰转身，指了指远处的大山：“那里。”
    “这么远？”吴军官突然紧张起来，“那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峰回答：“我娘生病了，村里人说远处有药，所以我就到这来了。”
    吴军官又松了口气。“好吧……那你在附近有看到过别的军队吗？”他比划着，“就是，帽子上有个小红星的那种！”
    阿峰恍惚着，记忆起许海强说过的话。他默念着：“他们……不是好人……”
    “什么？你说红匪吗？确实，他们不是好人！”吴军官激动起来，“你有看到过他们吗？”
    “没有看到过。”阿峰使劲摇了摇头。
    “这样啊……”吴军官有些失望。他忽然注意到阿峰挎包外侧有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指着说：“孩子，这是什么？”
    阿峰低头一看，脸一红，急忙扯谎道：“这个……这是我路上掏的鸟蛋。”
    吴军官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掏鸟蛋这种事儿，我小时候也老是做呢！你能给我看看吗？”
    阿峰想了想，点了点头。他把手缓缓伸进挎包，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吴军官瞬间止住了呼吸。——那赫然是一颗手榴弹！！！
    “孩子，你这是哪里来的？别，别这样，这东西很危险，你快给我……”
    阿峰冲他笑了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下了手榴弹上的拉环，然后高高地举过头顶，宛如举着一把火炬。
    吴军官惊恐万分地看着他，想要逃离，却怎么也挪动不了双脚。“不……”
    阿峰大声喊道：“爹，娘，……”
    “阿峰来陪你们了……”

    爆炸声响。

五
    正午，红军二十五连行走在埋伏在路上原本计划伏击他们的国民党军营中，现在已然是一片废墟。
    “连长，看！那是不是阿峰……”
    许海强面色铁青地奔过去，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躺在地上的分明是那个穿着白衬衣的男孩，衣服已经被尘灰染得脏兮兮，他浑身是血和土，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手臂已经被炸得稀烂。不远处是一个看起来想要逃离的国民党军官的尸体。许海强颤抖着抱起那具已经没了生气的小尸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后的一众红军战士也沉默着，肃静地站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副连长轻声提醒道：“连长……我们……该走了……”
    许海强不说话。
    “连长……再不走来不及了……如果附近还有国民党，听到这爆炸声一定会发现咱们的……”
    “今天就是他妈的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走！！！！！”许海强大声吼道，眼眶微微红了。
    副连长的眼睛里也闪着光芒。他沉默了一会，转过身，高声喊：
    “全连休整——”

六
    “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阿峰葬回他家里。”赵真抹去眼泪，坚定地说。
    许海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摇摇头：“我们来不及了……”
    “可他毕竟……”
    “小张，”许海强转向张振中，“你和阿峰关系好，你说说该怎么办。”
    张振中沉默良久，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向身后早已看不真切的大山，轻轻说道：“阿峰说过……‘山远了，也就成了云’。”
    “……就把他葬在这里吧。”

    清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时候，第二十五连就已经悄悄地收拾好行囊，向这座他们寄宿一夜的地方告别。
    晨光微熹，早上的雾气如同一层薄纱，笼罩了军队身后的一座小小的墓碑。
    墓碑上刻着一列字：
    “红军战士 阿峰 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