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太阳终于收敛了它的日光,继而铺散开,化作天边的五彩,映照于云上,折射出须臾的光亮。柔和的亮光,均匀地洒落在地上,也洒落在祖父母的身上。
祖父母相遇在秋天里。
她酷爱绘画,喜爱于纸笔下记录起起伏伏的人生姿态,色彩渲染大方简洁,落笔不悔。他热爱书法,挥毫下,或翩龙飞舞,或方正大气,阅尽笔墨丹青。两人在纸笔中相遇成知音,他解她的画,她解他的字。
祖母常在阳光灿烂的下午,进行她的绘画。她爱朵朵向日葵,院子里总种着。它们挺立着,情绪饱满,斗志昂扬,迎着太阳的方向,将头昂起,再昂起。祖母最爱的画,用大片大片的金黄来渲染,一朵朵葵花在阳光下怒放,仿佛是背景上迸发的燃烧的火焰。梵高曾在他的向日葵中,用绚丽明亮的铬黄色把整个画面烘托得满怀激情,花瓣在交叉条纹的烘托下,显得突出而浑厚。向日葵在梵高豪放又多变的笔法下,像是一团团在熊熊燃烧、旋转不停的火球,充满了无穷的生命力。他说,那是爱的最强光,在颇多失意的日子里,那大朵的葵花,给他幽暗沉郁的心,注入最后的温暖。祖母也许不曾欣赏过梵高的画,但向日葵画上那朵朵的向阳的笑脸,也许曾给她和祖父生活的满足。
祖父爱在露滴湿脚的清晨,泡上一壶香茗,从从容容地展开布稿。宣纸张张干洁,狼毫根根分明。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沾墨水,墨水爬上笔头,笔渐渐舒张开。他挥毫写下,他的字并不张扬跋扈,却丝毫不受束缚,甚至整行一笔而下,有如神仙般的纵逸,来去无踪。一笔而下,观之若脱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又如蛟龙飞天流转腾挪,来自空无,又归于虚旷,这近乎癫狂的原始的生命力的冲动中包孕了天地乾坤的灵气。他亦写方正的字眼,笔画均匀硬瘦、棱角外露、顿挫有力、挺劲瘦长、凝练结实,颇有柳体的神韵。
祖母常常戴上老花镜,在日光下细细品着祖父的字,祖父也常在空闲时,起身欣赏祖母的画。也许在这样一个瞬间,他们的心灵相通,理解对方的心境,看透对方的人生。心灵的相通起源于相似的经历和过往,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足矣。
院落里,有祖父母种下的爬山虎,依着围墙。爬山虎在阳光下肆意地生长,一条条枝枝叶叶,那细脚伶仃的小圆点攀爬住眼前的墙,一点一点地向上生长。翠绿的叶焕发出勃勃生机,像一汪深潭般绿得沉郁。爬山虎攀爬满了整一面墙,在风中像涌起微波的大海,给人带去阵阵凉意。我记忆中的那堵墙,当日渐西沉,阳光带着深紫色,深深抓进斑驳的墙体,昔日的一道道痕迹,在墙上形成了残缺的格点。灰扑扑的墙像是没有了生命,只有在有一点日光的时间,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在自顾自地苦笑。而现在,爬山虎后那堵被风雨剥蚀的墙像是被缠上了丝丝的绿带,纵是满面尘土的石壁也添了几分色彩。阳光懒懒地洒下来,墙向下斜投了一片影子,和墙上的爬山虎一起,给过路人带去几分荫蔽。
我为祖父母生一份敬意。残墙虽败,用残墙架起一片绿色未尝不美,用一份新生的美好打破旧壁的灰土,予其生命,让其重生。而残墙,给了爬山虎生命的支柱,架起其通往蓝天的道路。用新破除旧,用旧点缀新,何尝不是一种美好。失了墙的爬山虎就无法生存,失了爬山虎的墙就没有生命。就像写“人”字一样,是一撇一捺互相支持,才写成了顶天立地的“人”。
也许祖父母的人生也如这爬山虎与围墙,互相点缀,互相支撑,也就是相互支撑、相互解读的一生。他们不仅是生活上的依靠,更是心灵上的知己、精神上的寄托。
那么他们的人生,该是不留遗憾的。你是我的分身,我是你的主宰,不曾直到走得筋疲力尽才在依旧离它千里之外的荒野上恍然大悟,明确自己的人生想要的不过是眼底一泓清凉如水的光。知解一生的知音,在红尘中觅到了,是幸运;不相遇,是本意。
祖父母还在阳光下缓缓走着,背影站在一起,金色的光罩在洁白的银丝上,似是护佑着这对夫妻,携手走过所有的所有。
风静静地吹过了,吹得墙上爬山虎的叶子一曳一曳的,倾听着残墙的故事。影子一晃一晃的,留下了一片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