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老人·光
				 火·老人·光  
                                      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时间渐渐变慢了。
  我逐渐步履蹒跚，走不动路。我总是忘记时间。我的记忆里只有窗帘外明亮的景色，一年又一年，从片绿到白皑，从晨曦到黄昏。远方错落的建筑，像被折叠的记忆，又像无序的岁月。
  无序！
  不知道为什么家里多了一个壁炉。炉子里的火散发着红红的光，暖暖的，靠近又会太热。
  怎么回事?家里突然好像只剩我一个人。不，不是。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些影子？——为什么会有影子？我走不动了，他们会杀了我吗？那些影子大概是会说话的吧？我知道他们的脸，我有印象。我躺在摇椅上，不能动弹。我拼命回想，试图从混乱的记忆中找到一点、一点的图像。
  周围是那么的安静，又是那么的喧闹。那些影子为什么还没离开？炉里火光融融，周围是暗的。我借助那一丝丝光，拼命的朝记忆的深处追去。我满头是汗，又浑身冰冷。我处在一个无人的世界、一个只有光和影的世界。我呼吸加速。我凝视着火，我从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脸。
  那是一张呼喊的脸。他是谁？我想不起来了。——寒意从我的脚跟升起，我的汗却是越来越多，我害怕，我没见过那人。他在炉子里干什么？我脑袋嗡嗡，炉子里的影子，炉子里的怪人，一切，一切都在我的记忆里，在火里，在黑暗的光里，丢失了。
  我见过的，或许没有？我无法呼吸。为什么？为什么？我留下了眼泪，为什么我要哭。我无法动弹，寒意包裹了全身，是梦吗？是..梦...吗?.....是吗？
                                   二
他又记不起来了。他像个老疯子，又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
该怎么办呢？他又开始神神叨叨。他原来还是正常的。我已经多久没有正常的与他交谈。
我盯着这个指着地板的老人，喋喋不休，不停念叨的老人。“影子......影子......火......”
他微颤着嘴唇，身体止不住的战栗。
爸——爸——，我抱紧他，别怕，我在。
他趴在我的怀中，哭泣着，像个孩子。我拍着他的肩，呢喃着，“别怕，别怕，没有影子，我在这儿，我陪你。”他的啜泣渐渐停止，他安静下来，好像从中梦魇脱离。他从我的怀里爬起来，一脸茫然。
  “爸，吃药了。”我拿出蓝色的药片，朝他面前晃一晃，“吃了就没事了”，我看着他的眼睛。
  “你是谁啊？”
  “我是你儿子，还记得我吗？——先吃药吧。”
  “不，我不认识你，我想找我儿子，——你是不是影子?你害死了我儿子。”
  “我就是你儿子，爸，不管怎样，先吃药好不好，咱们吃药，然后去散步，好不好呀？”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要上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糊涂了。他记不清时间，记不清东西，记不清家，然后记不清我。他是个可爱的老人，他好像在时间里迷了路，他逐渐感受到害怕，我不知道他能看到什么。他时而清醒，时而混乱。他不认识我，他把我视作入侵者。
  我被他辱骂，我被他攻击。他说我是觊觎他财产的小偷，他说我是杀了他儿子的凶手。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会在害怕的时候依偎在我身旁。泪会不自知的流下。
  这一切，这一切多像梦。只是没有醒的那天。
  我已经习惯，我不在泪流满面。他是我的爸爸，即使他离我越来越远，我也要追他，我要与他的记忆赛跑，——他的记忆就像我的光，逐渐遥远的光——我多想，多想在听听他喊我的名字。
  他好像不会说话了。
  他好像看不见了。
  他的记忆消失了。
  他不停的哆嗦，我给他升起了火，在壁炉中。
  他会死吗？他要死了吗？那是我的解脱？火炉里的光逐渐散发。无数个煎熬的日月，和一个疯子，傻子，孩子，要消失了吗。
  那光纵然即逝，好像一场危险的幻梦。我为我的庆幸而痛苦，我羞愧难当。
  他睡着了，我轻轻的抚着他的脸。
                                    三
  我是老人消失的记忆。
  这是一个爱笑的，开朗的老头。这个老头有一个儿子，老伴死的早，他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这个家不大，但却足够两个人生活。这个家简陋，却在父子的合力装点下温馨无比。这个家有点暗，却可以看到世界上最美的夜空。这个家有点冷，却能升起最温暖的炉火。
  孩子有时会做噩梦，把影子当成杀人的妖怪。爸爸就把孩子抱在怀里，升起炉火，面对温热的火光，拍着孩子的背，呢喃着“爸爸在这儿”。
  爸爸给了孩子最多的爱，孩子尽力回报。孩子长大了，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父子俩的生活逐渐开阔，这个家，有更多光想要透进来。我多希望未来能更好，虽然平淡，但足够幸福。
  可是我却先撑不住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有种撕裂感，我开始化为碎片，一片一片，就像叶子一样，从老人的身上脱落，掉进火里，掉进光里。
  这是一种名为阿尔兹海默的怪物，他想把我抽离。
  老人开始暴躁，他的世界充满了无序的虚假，没了我，他就像一棵干枯的树。他试图寻找我，在火里，在光里，在影里。
  火与光而生，光是火记忆，在燃烧的岁月中记录自己的暖。爸爸像火一样，不是熊熊的大火，是火炉里的温暖孩子的火。孩子说，我是记忆，是爸爸的光。
  我想说，孩子，对不起，我是正在消失的光。
  火还未熄灭，光怎么会散去？孩子，你才是爸爸的光。

后记：阿尔兹海默症没有带走他们身体，却带走了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灵魂被困在时间里，孤独无助，像失了光的冷火，一个人在黑暗的壁炉中等待熄灭。愿他们的身边人能成为他们的光，为他带来，也许，可感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