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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别 班级 姓名 指导老师 赛区
高中组 0 肖子希 楼佳钰 浙江
时间:2021-11-13 点击量:164 推荐量:0 评论数:
				

影子的联想

又是一个秋日傍晚。 我裹着暖和的被子从小木床上坐起。清晨时虚掩着的窗已经被深秋的风吹开,窗帘鼓息,从鼻尖上传来一股凉凉的痒意让身体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我快速地套上毛衣,走到窗边,与冰冷的窗沿一同被拥入夕阳橘色的怀抱。窗子正巧临街,探出身子便能望见整个街道。在夕阳、路灯和沿街接连亮起的商铺灯光的默默注视下,人们带着新一天的记忆,从街道的这一头走向那一头。影子映着余晖,也映着初上华灯,时而交错时而重叠,慢慢缩短又缓缓拉长,最后随着人的一闪身,消失在街道的转角。我热爱每日的傍晚时分,痴迷地看着小窗前的街景,此刻它是天然光影艺术的杰作。当我凝视着他们时,会不自主随着人们影子的潮落呼吸而心绪涌动——我知道,影子不仅仅是光的一部分,也是人的一部分,映出内心的一部分。 “小伙计,下楼吃饭喽!”师娘的声音穿过层层楼梯传来。 “就来!”我恋恋不舍地把身子从窗外收回。这次锁好了窗子,夜晚的风可不只是能翻滚窗帘的。 虽然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已缩回温暖的屋内,被黄昏时的人影调动起的思绪仍然兴奋敏感。抚着楼梯微微掉漆的栏杆,这已经是我在这里——影子典当铺当学徒的第三个年头了。这个典当铺就坐落在最平常的大街上,褐色的木质门框占据一个普通店面的宽度,唯一的不同是它仅在夜晚开放,白日里紧锁大门。我也随着典当铺的作息,日落而作,日出而息。不过在白天强光的照射下,和所有临街的玻璃橱窗一样,它只会反射出街道本来的模样,看不见屋内的沉睡。匆匆人流也恰好看不见这一点不和谐。虽如此,关于影子典当铺的传闻却不少。有人说是二十多年前师傅师娘协力把它从别处迁来的,有人认为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还有人觉得它至少有五十余载了。我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以为他们的推测毫不夸张。 餐桌上只有两碗面。师娘忙碌碌地擦好桌子,摆上勺筷,闪身进了厨房,捧出又一碗热腾腾的面,穿过客厅走向师傅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门被打开时,我看到裁缝影子用的剪刀、针线、棕油、夹子等等都铺散在工作台和地面上,好像不久前才经历过一次紧张的裁缝活动。 好一会儿过去,师娘才从工作室里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肩部和脊椎的力量随着气息卸去,身子仿佛也比前日浮肿苍老了些许。缓缓挪坐到餐桌边时,汤面热气下耸拉的眼皮更显疲态。待到面和汤和热气都一齐进了肚,师娘的眼神也逐渐有了焦距,我便尝试问师娘工作室里发生的事。师娘又回了一会儿神,才徐徐道:“清晨,你回了房间以后,有人来敲门……很急切。我告诉他,我们在早上六点以后不营业。但是他扒着门框,乞求我们为他裁下这片影子,当掉它。”师娘停顿了一会儿,“我和你师傅只能把他带进小屋,给他到了一杯热水,劝说他晚上再来——你知道的,影子在清晨会急剧缩短。这不是因为影子变少了,而是影子被压缩了,有些地方被折叠,甚至还有一些藏匿起来了。白天裁缝影子非常困难,非常危险。我和你师傅几乎看不清他影子的脉络,担心会把应该保留的地方裁去,这对他而言会是一个多大的伤害!我们劝说他晚上再来,等到影子在夕阳和路灯下慢慢地自然地伸展开的时候,会安全和轻松很多。” “但是他最终还是在清晨裁去了影子。” “他说他需要钱,很迫切,如果没有钱,晚上,他便可能没有再踏进这个铺子的机会了……”师娘和我都陷入沉默。这时,师傅带着他的碗筷和一片影子从工作室里走了出来。他的身上虽带有和师娘一样的疲惫,但他仍然是立着的,巍巍然被略微弯曲的脊椎撑着,站立在我们面前。 “这个影子,把它分好类,收进那个专门放影子的房间里吧。”师傅对我说。 我细细地看着这片影子:“它是一种粗糙浓密的黑……所有脉络都混乱地拧在一起——那个人的生活看上去简直是一团糟。” “是啊,你的分析很正确。而且……在裁缝影子时正巧碰上日出,影子在这个时候收缩得最快,这些缠密的线就更理不清了。我尝试为他保留下一些有意义的部分,但实在是无能为力。你看这些边缘和缺口都裁剪得太粗糙了。”师傅俯身指与我看。 “当时他一定很痛苦。”过去一年里,我一直在师傅师娘裁缝影子时打下手。我有时会想,影子是人负面的一部分,但也是组成每一个人的一部分。它或许牵连着人们的记忆、感受、思考等等,所有的这一切交织错杂,以奇特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共同组成这一时刻的自己。这一时刻,是的,影子是流动的。在不同时刻里回忆同一件事或许都会有不同的情感体验,为它覆上一层层喜悦或懊悔的帘,影子也随之增长消融。我曾遇见过一个女孩,她来典当铺不是因为钱,而是为了剪去那天她的莽撞为她带来的尴尬记忆和感受。我们劝她一周后再来,但只两天,她就回到了典当铺,向师傅师娘道谢——那天已不再是一段糟糕的感受,她因莽撞意外收获了一个机会。那天夜里,她的影子在明媚的姿态下迅速消解,柔和而康健。我的手划过定格在清晨扭曲状态下影子僵硬的边缘——这样的抽离和断层,定会经受巨大的痛苦——我想象他交易影子时空洞的眼神。 “是啊,你师娘也很难过,递去钱,又递给他一杯热水。”师傅拿起了他的杯子,“他捧着水,攥着钱,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说师傅,你可以再多裁一些的。” 师傅捧着水杯走向他平日里休息的沙发,一手撑着大腿,缓缓坐下。岁月使他的皮肉褪去,骨骼越发分明,但我从未觉得他头上的白发有现在这般暗淡。我估量着,这片影子普通而且成色糟糕,那位顾客得到的钱或许只够他生存一个礼拜。师傅像是凝视着水杯里自己的倒影,小声啜饮。 师娘拍了拍我的肩,然后开始收拾碗筷。在日常琐事的聒噪声中,我回到了生活里。我把影子分类收放好,收拾起工作室里的裁缝工具,又拿起扫帚,扫着看不见的薄薄的一层尘埃。 深蓝色爬上夜空,风卷起下午飘零的落叶,吹得路灯忽明忽灭,街道对面的窗子里晃动着人们的剪影。我看了看时间,放下扫帚,到门口翻转挂在门内的挂牌——朝向街道的一面上写着“营业中”。 午夜,一位穿着绅士的中年人推开了门。 师傅师娘邀他坐在沙发上,递给他一杯热水,询问他的需求。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走进这里,您可以理解为一种冲动。请您看看我的影子吧——然后,裁掉您认为应该裁掉的部分。无所谓价格,我信任您。” 师傅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倾身听了他的需求,说:“有人来是为了生存,有人为了忘却,有人为了体验抽离……但一部分的他们都在这里死亡,一部分的他们重新复活。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我们希望可以在更了解你的需求的基础上,考虑是否进行交易。” 中年人恍惚了一下,然后脊背渐渐地弯出一个弧度,整个人像是要蜷起来似的,把头和脖颈都埋进支撑着自己的双手。或许他刚进屋时,被宽长的大衣遮盖的身躯是挺立而神秘的。现在,我仿佛能看到那勒在衬衫里的,在弯曲折叠下挤出的层层叠叠的小肚子。 良久,他把埋着的头抬起,缓缓站了起来,师傅也跟着站了起来。他郑重地用力地握了握师傅的手,向师傅道谢道歉道别。这笔交易没有发生。 中年人在冷风中离开后,我对于他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和要求表示不解。师傅说,这是一种自然的冲动情绪,有人会选择压抑它,忽略它,也有人会遵循它,实现它,相同的是人们都要承担行动带来的结果。如果刚刚离开的那位中年人继续坚持他的要求,即使没有更多的说明和解释,师傅也会帮他裁去他部分的影子。我似懂非懂,想起自己三年前来到这里做学徒便是在一次冲动下促成的,那是一个和父母促膝长谈的冬夜。最终,我放弃了学业,走上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的轨迹,我的影子也为我记载了这些。 不久,冷风又裹挟着送来了一位年轻的少女。她敞着时髦的深色的羽绒服,踏着小皮靴,羽绒服里的毛衣却是老旧的款式。白皙的脸颊上除了冷风留下的红晕,不再有其他的痕迹。我猜想她大概同我一般大,或许小我两三岁,还在读书,正处于青春时的混沌状态,面对着社会和面对着自我的两只眼睛缓缓睁开,思想深处却仍有一双属于父母大手拨动着做决定的神经。 她说,她是来寻找影子的。 女孩的双手不停地摩挲着,低着脑袋。接过师娘递来的热水后,连连道谢,然后乖巧拘谨地并着腿坐在沙发上,信任又害羞地望着师傅师娘。她的影子在灯光下轻轻摆动,很小,薄而柔和。 女孩想要一个忧伤的影子——最好是有些神秘莫测却又惹人怜爱的影子。她想让自己看上去更深沉一些、渊博一些、神秘一些。她把自己鼓鼓囊囊的小零钱包展示给我们看,说自己带足了钱。说完,她又红着耳朵低下了头。我估摸着,这些的确够获得一个上好的影子。但我对于她的请求不以为然——这绝对是一种无病呻吟、一种虚伪——可师傅却把她带向了收纳影子的房间。 师傅带她走向了房间的深处,在那里整面墙上的柜子里都塞满了已经超过赎回期限的影子。越往里走,日期越久远。终于,师傅在一个柜子前停下。颤巍巍踩上椅子,从高出抽出了一大片影子。影子的形态会定格在裁剪下来的一瞬间,在收纳室昏暗的灯光下,依稀能看见这片影子精巧自然的脉络,不密不疏,柔和细腻。 我们带着这片影子一同坐回了接待室的沙发上。 这是几十年前一位诗人留下的影子,师傅说。他卧坐在沙发上,仿佛陷入了回忆,想给我们两个孩子讲个故事。 诗人所在的那个年代,也正是师傅的壮年。从他的师傅那儿接手来的影子裁缝店正兴隆地开着。那时,师傅评价自己对于影子还没有那么深刻的理解,只要是来到店里的客人,他只管殷殷勤勤地招待、裁缝、交易,并不思考太多。 在那个时期,影子是负面的代名词,是不积极的代名词,仿佛承载着一切的人性之恶。许许多多的人在这样思潮的影响下,涌入各种影子裁缝店,裁去他们的影子。那确实是裁缝店生意最兴隆的一个时期,师傅师娘带了五六个学徒才能勉强对付。师傅用赚来的钱翻新了这件铺子的角角落落,据说是照着师娘的喜好,挑选了典雅的橱柜、闲适的摇椅,我们现在坐着的沙发用的也是那时最好的做工。 渐渐地,随着人们对影子的憎恶愈演愈烈,政府也趁风颁布了一条粗暴的律令——所有人的影子在白日里不能超过十厘米,在夜晚舒展的状态下不能超过五十厘米,留予全体公民裁剪影子的时间是一个月——为了更好的统治、更高的效率和更听话的民众。一声令下,所有的人,不论是流落在街上的抑或是拥有稳定工作的人们仿佛都在一种虚幻的激情下投入了这场狂欢!影子裁缝店成为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铺,师傅师娘和六个徒弟轮流倒班,门口的排着的长队仍旧繁盛。人们带着凳子、吃食,甚至被子,蹲守在长长的队伍里。民间的“半吊子们”看到了商机,拉一个小桌子摆在街上当工作台,拿着杀鱼的剪子、剁肉的刀,挂上一个小招牌,开一个低廉的价格,便收获了一大条长队。还有的人在家人的相互帮助下,剪下了一片片破碎的小影子。突然间,城市里多出了许多处理不掉的影子。灰黑色的影子们,有些一摞摞堆在大街上,有些被风吹落在地上,被行车和人流碾轧过一边又一遍,也有轻盈的,飘飞在空中,最后附在建筑物的外墙上。 这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灰色时期。 自律令颁布后的第一个月过去了,几乎所有人都完成了影子的裁剪。师傅感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在整个社会都在夸耀生活更加高效积极的时候,他和师娘还有几个徒弟也都在富足和清闲中度过了一个多月。可在第二个月的月末,师傅又忙碌了起来。 许多人发现自己常感到一种空洞和空虚,在夜里,影子舒展的时候看到那些影子粗砺的边缘,不自觉感到一种若有所失,然后落泪。影子在一次次泪水的灌浇下编织,长大。这些顾客,他们的影子远远超过了政府规定的水平,影子的生长速度也超出了师傅的认知。师傅一边安抚他们,一边帮他们裁去多余的部分。顾客付钱的时候,大多是轻松地笑着的。但是紧接着不到两周,同一批顾客便又回到了裁缝铺,流着泪乞求师傅帮他们砍下这些冗沉的影子。 师傅感到一种不对劲——所有人的影子都开始疯长。它们肆意地编织着,张牙舞爪,呼喊着缺失,光照下呈现同样的暗淡的成色。最终,影子增长的速度超过了社会剪裁的速度。政府最终放弃了控制影子的政策,让所有人照常生活,让影子自然生长。过了十余年,影子的平均长度才恢复了正常。 师傅关闭了裁缝店,陷入了无尽的思索——影子难道真的只是人们哀伤懦弱的体现吗?是否真的有害无益呢?当人们裁剪掉自己的影子的时候,是否也丢失了这一部分的自己?那么用钱交易裁缝影子的自己是否太轻率了? 影子裁缝店歇业了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徒弟都被遣散回了家——直到一个诗人在夕阳中叩响了这扇门。 我们不营业,师傅告诉他。 没关系,诗人表示,他只希望能进来坐坐。 诗人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进了店铺,微笑着接过师娘递来的水,在寒暄中漫谈起自己的经历。 诗人在那场动乱中躲藏了起来。他藏着,却热切地注视着、忧郁着,影子也不住地生长。但他的影子并不密不透风,也不是在强光下的漆黑一片,而是绵长的、柔和的。影子的边缘若有似无,仿佛是由忧郁和爱编织成的。现在,当一切都已过去,当人们开始对影子进行反思时,他想把自己的影子留给人们,留给这个时代。 师傅沉默了。 女孩沉默了。她感受到真正的忧郁和深刻带来的重量,耳朵烧红,像在为自己先前的轻率感到羞耻。女孩仍拘谨地端坐在沙发上,低着头,说不出一个字。师娘拍拍她的背,带着她出了小屋,在凛冽的风中送了很长一段路。 师傅说:“她总会有属于自己的影子,忧伤却美丽。你看,它已经在生长了。” 自那个诗人留下影子后,师傅把这间落灰的店面打扫干净,重新开业。只不过把“影子裁缝店”改为“影子典当铺”。师傅认为每一片影子都有自己的价值,他必须要尽量以等价物交换这片影子,并帮人们保存着。当人们想赎回时,他希望它们还能保有原来的模样——即使再不能完美地拼接上。 后半夜的典当铺一般很清闲。我在师傅的指导下用破旧的影子碎片练习编织和裁剪。师娘也为我们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午夜饭”。 暖黄的灯光映出我们三人的影子。 我们谈笑,影子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