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光下是一张张毫无生气的脸,头顶的风扇无力地旋转着,好像一个筋疲力竭的人在狂奔,下一秒就有可能瘫倒在地。
拥有多年戒毒所看守经验的我阅吸毒者无数,却是在第一眼便记住了这个男孩。约莫二十几岁,挺拔的身躯因毒品变得极为瘦削,英俊的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干裂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加苍白。也许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黑色的眼瞳,是极为纯粹的黑色,像一个失去了深度的黑洞,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光线潜逃。
“查理曼,305号房间。”在他的注视下,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待我抬头,他已经偏转了视线,几根纤长的手指正摆弄着脖子上挂着的六芒星。
我的声音重新响亮了起来。
当晚,我打着手电走在长长的通道上时,嘶吼的声音清晰地从查理曼的房间中传出,从耳畔直直的往心里刺去。我连忙快步走过去敲门。半晌,门开了,探出查理曼痛苦的脸庞,面颊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我靠近他坐下,手掌伸向他的背,指腹处一片冰凉,我这才发现他整件衬衫都湿透了。
“这样多久了。”我冷静地开口。
“大概几个月吧!”他的声音哑得听不清吐字。我打量着他的房间,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书架上空荡荡的,没有放任何东西。我是顶爱看书的人,这么多年来也不曾放弃过阅读。看着尚且年轻的查理曼,心中则是涌现出莫名的遗憾。一面是他,一面是自己。其实我几年前的梦想是读德文专业,可惜现在没有机会了,我皱了皱眉:“年轻人还是要多读点书好!餐厅边上有个公共图书馆,也许你可以借几本书回来读呢。对了,明早有安排晨跑,希望你能来参加。”
我轻轻地关上了他的房门。
初到戒毒所的人通常都不能按时参加晨跑,但出乎我所料的是,查理曼出现在天刚放亮的操场上,准时到达训练。可是他的体力都不足以支撑他跑一圈。他立刻瘫坐在地上,我将他拽起来,对他说:“坚持下去,你一定会进步的。”他用力甩开我的手,一屁股坐回地上。这使我想起了自己放弃德文的样子,我连自己也没办法坚持,凭什么去要求别人。一时气急冲他吼:”你来训练不就是为突破自我吗?不就是为了取得进步吗?不就是为了早日康复离开戒毒所吗?”我本以为他会生气,会从地上跳起来,甚至对我一阵狂吼。但是他没有。他非常平静地开口,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我不会再来晨跑了,我这辈子都离不开毒品了,就这样好了。”
他离开了操场,六芒星在他胸口一晃一晃地,散发着刺眼的光。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都没看见他,我自认为记忆力绝佳,但却始终认不全其他戒毒者的脸。他们的脸一样惨白,却没有查理曼的平静,像那种深处暗潮涌动的湖面的平静,仿佛能倒映出心底的恐惧,我像是被人窥探了心思那般不安。于是我朝他房间走去,想往这湖面里掷一块石子。
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通道一如他初来时的模样,我停在了305间的房门前。门没有关,里面没人,我小心地走进去,却惊讶地发现了满满一个书架的书本,我揉揉眼,走近去看他的书。书桌上一本摊开的书放在极为显眼的位置,泛黄的书页上赫然印着一行诗:“我有群星在头上,唉,但是我屋里的小灯却没有点亮。”“泰戈尔。”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名字。震惊之余我也顾不上思索,开始到处寻找查理曼。
落日的余晖犹如血液一般浓稠,肆意斑驳在他白色的衬衫上。他的脸一半缩在阴影里,一半被阳光照透。我轻轻地走向他,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沐浴在夕阳里的城市,我看见了远处连绵的群山,我看出了向着落日方向飞翔的鸟群,逐渐消失在了一片明亮之中……
“谢谢你。”他对我这样说着便展开了手掌,是那颗六芒星,他的手掌中有被扎出的血痕。“这是我母亲临终前送给我的东西,事到如今,我终是读懂了她的期待。我屋里的小灯定会被点亮,就像她用爱点亮我的生命一样。”
黑暗包裹着的操场上,每天都迎来了一抹挺拔的身影。是他改变了我,我每天都同他一般早起,坐在窗边大声地朗读着德文。直到书页上的字渐渐立体,渐渐明晰。
此后不到三个月,他便离开了戒毒所。开始了他崭新的人生。而原先的305室也迎来了下一位客人,同样是一位年轻人。我想起了查理曼,出于期待,我赠了他那本泰戈尔诗册。但盼来的却是他一病不起的消息,他屋里的小灯自始至终也没有点亮,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寻找希望,而是他从来也没有相信那小灯会被点亮,即使有璀璨的群星在头上。
在我失神的片刻,眼前的光线已经被一个高大健壮的身躯遮挡。我猛然回神,眼前的人正是查理曼,我忙向他问好,用的是一口整齐的德语,他大笑了起来。
“下周的出国德文测评准备的怎么样了?”
“时刻准备着。”我也放声大笑着。
一只手拿着六芒星对准太阳,另一只手抓起我,狂奔着冲进弥漫着光亮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