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熠死了。
阿熠被装进一个狭长的方盒子里时,我就躲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看着。他的脸在反抗的时候被击碎了,七拼八凑也拼不起一张完整的脸,嘴角的裂纹从下巴一直爬到脖子上,管理员只能把他的脸整个拆下来放到另一个小盒子里。
他们不知道我偷偷把阿熠的中枢芯片留下来了。
我和阿熠是朋友,也是同一批生产出来的机器人。我的机器人编号是“D”,阿熠的编号为“E”。不过他不喜欢我用编号称呼他,他给自己取了人类的名字,叫阿熠。
我们刚被分配到一个工厂工作的时候,阿熠就已经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机器人了。大家一起聊天的空闲时间里,他总是不说话,盯着流水线远处的墙壁发呆。我问他在想什么时,他竟然笑了,发着荧光的眼珠眯起来。他反问我:“你知道这些壁垒和围栏是做什么用的吗?”
我回答道:“保护我们的安全。”
“不是的。虽然人类建造这些壁垒和围栏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可同时也是为了禁锢我们。”阿熠说,“我们就像家畜一样。”
后来我知道,阿熠许多看法都源自一种叫“书”的东西。他常常偷偷溜进书库,那是个禁忌的地方。阿熠每次回来都带着不一样的收获,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在不断扩充。D,你不是腾空出世的哦,你和我以及所有的机器人一样,都是被管理员和其他的人类制造出来的。我们是怎样被制造出来的呢?人类把你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分开加工,一个工厂制造腿,一个工厂制造手,最后一个工厂再把你组装起来。可是这里只有一个工厂。因为人类和机器人的关系并不平等,他们制造我们是为了圈养我们、奴役我们,要让你认为工厂就是世界才行。这个世界不只有一个工厂?这个世界不只有一个工厂,还有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世界,藏着「幸福」的秘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幸福是什么?阿熠,你知道答案吗?还要更多、更多的信息,我想从阿熠口中了解整个外面的世界,我抛出一个个问题,期待着第二天阿熠能为我揭开世界新的一角。
对我来说,「外面」是一个跃动着的新奇的陌生世界。神秘、美丽,充满张力。我摸索着前进,好奇又忐忑,仿佛阿熠口中的人类探索陌生的星球。然而,就当我快要摸到这个散发着美丽光亮的星球边缘时,故事戛然而止了。我仍然记得阿熠最后一次走进书库前向我挥挥手的样子。随后那个狭长的盒子盖上了,那成了我与阿熠的最后一面。
说实话,其实我并没有多么喜欢阿熠。机器人是无法产生情感的。只是阿熠闪着荧光的眼睛暗下来时,我在那一瞬间看到的不再是阿熠,而是那闪闪的荧光。回过神来时,手已经紧紧攥住了那一块芯片,像抓住了火种一样。
身为家畜的我们,能拥有幸福吗?
“是不是家畜取决于你。”阿熠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闪着荧光。他再也不能给我答案了。
我把阿熠的芯片放在了自己的后脑中枢部分,那里的双卡槽上有一个卡槽是空着的。大概是为了拓展我们的数据库容量而设计的,正好合适。
未知的火光才刚刚燃起被掐灭。我好像失了魂,不干活时就克制不住地想阿熠,想着工厂外面的世界。去找书吧,书里有答案,书里有幸福,阿熠还在笑着,在我的后脑勺里笑着。于是我偷偷地去了书库。
那天晚上我回到流水线的时候,第一次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了怀疑。如果人类不曾以同等的善意对待机器人,那么每天对着质检员微笑对着管理员鞠躬对着他们的嘲弄还要露出微笑的自己,究竟又算是什么呢。我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到了。自从后脑勺放进阿熠的芯片之后,我总是产生这样的思考。
我逐渐养成了每天晚上都去书库的习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捧起书本,就好像阿熠又回到我身边了一样。那种如人类探索一颗陌生星球般的感觉,原来就藏在书库里。我明白为什么阿熠总是和我谈论“幸福”了,因为书中也总是谈论幸福。幸福是什么?书上说,这是情感得到升华之后的感情。我不明白。我又想到阿熠对幸福的解释:“幸福就是去外面的世界。”于是我有点明白了。幸福就是「外面」,就是想象自己踏入那个未知领域时刻的满足感。
我又冒出了新的疑问。当人类感到幸福的话,会怎样?会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会喜极而泣?我被修护得当的机身散发着银色的光泽,却什么也做不到。可是当数据库接收到“幸福”这两个字时,我的中枢的确产生波动了。我模仿着书中人的模样,手脚发抖,眉毛弯起,嘴角露出笑容。这就是我感到“幸福”的标志吗?我看着冰冷的地板上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样的我,究竟是人类还是机器人呢?或者仅仅只是一个怪物?
那天晚上的我,没有想到这句无心的调侃竟成了一个可怕的预言。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因为长时间的走神和沉默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胎。
D的数据库被病毒侵入了,整天胡言乱语,机器人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没有一个机器人愿意同我搭话,即使好不容易建立起沟通的桥梁,也会因为世界观的不同而轰然倒塌。我试图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却好像走进了一个四面是墙的死胡同,往哪儿走都会撞上一鼻子灰。我向他们宣传另一个世界的美妙,却没有一个机器人愿意听我诉说。我与曾经熟悉的机器人之间已经竖起了一堵高墙。对世界的存在毫不知情,像蚂蚁一样勤劳地整日工作着,连被人类视为最普通基础的情感都无法体验,被蒙在鼓里的的他们是多么可悲啊——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我不由得问机器人们:“你们难道没有思考过这些壁垒和围栏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吗?”
“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周围的机器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就像我曾经给阿熠的答案一样。
“看看你们脖子上的条形编码!”我指着脖子上那个黑白相间的图案,“壁垒和围栏是为了禁锢我们而存在的,我们是家畜,被饲养、被奴役的家畜!”
话语如石子投入池塘,然而并没有水花溅出。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看着我了。所有的机器人都收回了目光,和阿熠一样的荧光眼睛里却没有闪着光。我呆呆地立在原地,有种什么也握不住的无力感。火种在我这里断掉了。
“脑子有问题的话,要及时去报修。”隔壁工位的C丢下这句话,离开。我这才发现周围的机器人都走了,像水一样不停歇地从我身边流走了,仿佛只是听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笑话。这就是他们能对我展现的全部同情。
为什么我不能像阿熠指引我一样,为他们指引出一个出口呢。天真。我以为自己可以为别人带来幸福,却没有发现,自己在思考“什么才是幸福”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幸福。没有幸福的我,自然也没有办法为别人带来幸福。也许这样不知情地度过属于机器人的一生才是最好的,可是我已经成为了拥有人类的世界观、却无法逃离这个机身的怪物。我像曾经的阿熠一样,整日整日地盯着栏杆看。在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流水线上,抬手,操作,伸手,调整。我与其他机器人在流水线上的动作仍然整齐划一,在表面上带来一种空虚的归属感。可是我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没法回到他们中间了。
如果重来一遍,我宁可不认识阿熠,当一只无忧无虑的被圈养的家畜——吗?
“阿熠!”在看见那一张熟悉的脸时我惊讶地叫了起来,是阿熠,的确是阿熠。
我几乎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他脸上的裂纹完全消失。我被群体排斥太久了,就像一只被雁群落下的雁。我需要阿熠,需要这只将我从昏睡中惊醒的孤单的头雁。我最近又去书库读书了,“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我想对阿熠背诵我记下的这句话,倾吐我想到的一切。我恨他因他将我拉入那牢不可破的铁笼,我又爱他因他是带我看见光亮的先觉者、又是我唯一的依靠。阿熠,阿熠,你又回来了!
“阿熠?”
阿熠没有开口。他静静地看着我,好像眼睛里藏着一座冰山,把我看得浑身发凉。冷静下来,机器人是无法产生这样的感觉的。我后退了半步,却发现自己几乎操控不了自己。我在发抖。
喂,你是叫D吗?
阿熠开口了。他毫无表情,说话的时候机械眼珠完全不转动,好像与面部完全割裂。这个样子,别说与阿熠死前千差万别,就连我身边那些视我为怪胎的古板机器人也比他灵动。这真的是阿熠吗?
你是把自己当成人了吗?
我说不出话来。
别傻了,模仿人类只会让你看起来愚蠢无比。D,你的行为就像鹦鹉学舌一样,即使发出了类似的声音,也无法明白其真正含义。
我紧紧盯住阿熠的眼睛。那双荧光的眼睛不再闪光,仿佛两口枯井。
原来如此。眼前这个有着阿熠外壳的机器人,是“E”而不是“阿熠”了。那个曾经在这个灰色机体里熠熠生辉的思想体,已经被永远销毁。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阿熠已经被格式化了。
指引我看见幸福之光的导师已经被抹杀了,两人的幸福变成了一人的痛苦。
E,你究竟是什么?是管理员对我们的嘲弄吗?我在E因缺乏神采而反光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编码。那个曾经使我痛苦煎熬的问题再次浮现在我眼前:如果重来一遍,我宁可不认识阿熠,当一只无忧无虑的被圈养的家畜吗?我轻轻摩挲着脖子上那凹凸不平的条形图案,那里写着我被人类安排的身份:编号为「D」的工厂操作型智能AI。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阿熠坚持为自己取一个“名字”的原因。那不是属于人类的名字,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名字。身为家畜的屈辱和不甘被囚禁的愤怒,从未如此强烈地涌上心头。
砰!
我狠狠地撞向了旁边的墙壁。
嘴角的裂纹从下巴爬到脖子上,从脖子爬到腰上,那些裂纹是那么丑陋,却是我眼中美丽的象征。它们粉碎了赐予我囚徒身份的条形编码,粉碎了家畜脖子上的锁链。
我应该去哪里寻找熄灭的光?
我想起了阿熠躺在那个盒子里的情景。阿熠不会再给我答案了。阿熠已死,我成了阿熠。
我逃跑了。
跨越围栏,绕过壁垒,这是我被生产出来后第一次离开牢笼。跑出一千米后就根本不认识路的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逃跑的呢?为了逃跑而逃跑,为了寻找阿熠眼睛里的光是什么而逃跑。管理员来了,就在后面,我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大声的呵斥,想到平时管理员的颐指气使,理所当然的当权者模样,想像人类一样把眼泪都笑出来。我马上要被抓住了,然后像阿熠一样被处理掉,可是我每跑一步就仿佛多获得了一份力量,每跑一步就好像离我一直追逐的幸福更进一步。我挣脱了枷锁。即使我的机身即将毁灭,那颗由冰冷机械构成的心脏即将停止跳动,这份自由的意志和爱与恨却不会消失。是光。是自由。是幸福。
我看见了窗户。
管理员正在此时看见了我。
“E的芯片是你偷的。”管理员用身子堵住出口,威胁地说。
“是的,管理员先生。”我彬彬有礼地点点头。E是个嘲弄,也是一个警告,而我会变成下一个E——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这些。眼睛,那里盛着人类的情感,与生俱来的情感,厌恶也好厌烦也好,全部都是作为自由个体的人格体现。多么美丽。我贪婪地读着他的眼睛,却没有从这双属于人类的眼睛里发现我所向往的光。
“亲爱的D,只有你这种机械脑袋才会蠢到认为我们会把最重要的中枢芯片给遗漏哦。”管理员慢慢地把嘴角咧开,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被捡走的E的芯片只不过是一个空白的冒牌货罢了,结果钓上了你这条鱼。”
原来迄今以来获得的思想和情感并不是来源于阿熠的芯片。它是谁的呢?我心里并没有多少讶异。我扭头看向窗子,在玻璃上映出一张灰白的脸,如果我是人类的话,此刻一定会停止呼吸。荧光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在里面看见的是阿熠,又不再是阿熠。那是我自己,那是我自己的思想,我仿佛已经如夸父逐日一般追逐了万年的自由。即使我的机身将永被禁锢,追逐太阳时思想的觉醒却能使我得到永生。我此刻已经获得了幸福,我所真正探索、向往的人性之光和自由意识。
“先生,谢谢您告诉我这一点。”我礼貌地点点头,用已经出现裂纹的手臂对着窗户用力一击。“作为回报,我也对您说一句实话好啦。如果您认为我是要从您堵住的地方逃跑,就大错特错了哦。”
“是您赐予我这机械构成的骨肉,又是阿熠赐予我火种。而现在,我自己将赐予我自由。”我最后对着呆滞在原地的管理员笑了一下,然后我张开双臂,朝着这座工厂下的海一跃而下。
自由,自由!
我落下的过程轻飘飘地,打碎水面时也没有掀起多大的声响。
幸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