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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别 班级 姓名 指导老师 赛区
高中组 0 余子萱 田畦耘 浙江
时间:2021-11-14 点击量:192 推荐量:0 评论数:
				

点燃

1 嚓啦,嚓啦……嚓…… 聂普安躺在宿舍皱巴巴的灰色被褥上,左手捏着一张火柴盒上的贴画,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着,感受着“知识青年学习”这六个字的质感和温度。贴画的原主人——那盒火柴零散地躺在书桌上,沉默,等着下一个将它的内里点燃的人。 黑暗中,疲惫的青年人侧过身,伸出右手去,从床头边总是吱呀叫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带着些潮锈味道的铁盒子。他用指甲盖扣着铁盒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把那被压得凹陷不平的铁盖子挪开。一股混杂着泥土、烟尘和些许廉价糖果的气味溜进了他的鼻腔。这些味道从他童年时起就伴他左右了。普安轻轻拨开那些纽扣与弹珠、画片和玻璃纸,从被压在最底下的地方抽出一张贴画。那也是一张火柴贴画,不过要比他左手上那张来得更旧、更模糊,被水浸湿过的地方已经褪了色,只留下一道白色水渍。 他抬起身子,撑着被褥坐起来,挪动着身体靠在床头。他把两张贴画重叠着,举向窗前铁栏透进来的惨白、微弱的月光。月亮甚黯,像是失意的旅者,毫无生气地靠在漆黑的天幕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人来人往,经过又消失。聂普安想,假如向这个病恹恹的旅行家问路的话,得到的回应将会是斥责还是冷漠? 他望着勉强泛出淡光的月亮,感到一丝黑暗、无助的寒意。 2 坐在床头的青年向窗边挪了挪,借着惨淡的白光看向两张贴画。靠在“知识青年学习”旁的,是一个青蓝底的红绿冠老生头像和底部淡淡的、褪了色的“北京市火柴厂”。那是他童年时保存下来的一张火柴贴画——众人美其名曰“火花”的粗糙画片。小小的火柴盒,仅方寸之地,却有千变万化。儿时的他不懂京剧,只觉得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图案好看,便在收集香烟画片的同时把这火柴盒贴画也集了起来。这“北京系列”是小普安最为得意的收藏,从不拿出来与人打画片,只放在铁盒子里,谁都不让碰;偶尔也会小心翼翼拿出来,一张张的翻过去,并为自己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而众多“火花”里,他尤钟爱这胡子花白、冠帽颜色最为艳丽的老头。小普安觉得,他似乎比那乌黑头发、丹凤眼的青银冠姑娘更为有趣。 聂普安在月光下翻看着这张已经被时间冲淡了的贴画,不禁觉得有些悲凉。老生无神的黑眼珠直勾勾盯着斜前方,似在张望着什么。然而多年下来,什么都没寻到。 3年前恢复高考,正在高三的普安本以为自己乘上了去往时代前锋的快船,并且作为“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中的最后一类,有着绝对的自信与优势。他的航线直指那地图上的红星——首都北京!他多么渴望亲自踏足祖国的心脏,感受时代的热血沸腾,感受青年的脉搏跳动;他要去天安门、去故宫博物院,他要参观颐和园,他要骑着自行车绕王府井,他要翻越八达岭,他要荡舟北海——他要亲自踏足大学校园,感受自己体内的热血沸腾,感受自己作为青年的脉搏跳动。而他所要做的,便是为这场跨越半个中国的南北之行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要考上大学,他得考上大学。 3 1977年,二十七万,二十七万人——整整二十七万人通过那条快船突破千重浪,到了新人生的起始点。能考上大学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愈加的努力带来愈加的热爱、激情。尽管条件并不丰裕,学校仅能保证学生吃饱饭、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无法磨灭弥漫着整个新校园的无限热情…… 而他呢? 聂普安盯着两张卡纸片,若有所思地看向书桌。那上面还躺着原先的根根火柴:薄软的白纸盒,细短的黄木棍,硬小的黑柴头……散落在桌上、本子里、地上——到处都是。还有那么几盒下场与它一样的、潮湿的火柴,安静的、毫无生气的躺在他沾染了些许油墨的工装口袋里。 而他呢? 他不是大学生中的一员。他与剩下的95%一样,失败了,落榜了,迷失在大洋上了——渐渐被海水侵蚀、涨破、散架。有的人不了了之,而他不甘心。他在尝试,他一直在,一直试着从波涛汹涌的海洋中爬回船上,再启航,再回到航线上。 可他湿透了,他的火在熄灭边缘摇曳,他无法再用这具躯体发光发热了。 他的人生本不该像那盒受了潮的、再也点不燃的坏火柴。 “知识青年学习”这六个字与那没了往日精气神的老生在他的手愈加中变得冰冷、灰暗。月色愈加昏暗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寒意从脚掌心刺上普安的心脏,使他忽的狠狠哆嗦了一下。 天色很暗。 4 “嗬,普安,怎么不开灯啊。” 走廊上晃眼的白光从缓缓推开的门缝里奔进宿舍,绕过了开门的室友夏文海。突如而来的灯光直射向坐在下铺的青年,使他下意识抬起手遮住双眼。 “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要不是你坐着,我都看不见你。”夏文海笑笑,绕进屋,伸手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 咔哒。咔哒咔哒。 无济于事。只有惨淡的月光照在地上。 夏文海慌了神,却又有些气愤:“停电了?我看走廊上看其他房间都亮着哪!真是的……”他一边嘟哝着,一边把门关好,摸索着走到自己的桌前,熟练地找到煤油灯,把它拿起,放在桌上。在“嚓”的一声后,一丛娇小的橙黄色火焰在黑暗中燃起,点亮了油灯,点亮了房间的一角。 夏文海还在抱怨着些什么。他在同自己说话吗?聂普安不知道。室友的话语只是像浪花般从耳边经过又离去——夏文海在说话,但他什么都没听到。黑暗中暖色的光线从他的脑中引出一些来自海洋的回忆,使他想起一团在海洋表面点燃的火光。 那是他第一次出海——跟着父亲所认识的一帮朴实而黝黑的渔夫。聂普安喜欢海洋:潮起潮落的滚着白沫的浪花拍打着他的小腿时,他便开始揣测这片宽广海域的尽头模样。渔夫们都是些淳朴的人,大多没读过书,对打渔却甚是精通。普安想,比起传说中的神仙,他们大概才是真正摸清海洋脾气、掌控海洋的人。他们起了航,普安满心欢喜地靠在船沿,时不时俯下身用手拨动着蓝绿色的咸水,好不悠哉快活。大海上一切都沉着头,静默着、祈祷,在这个无知男孩所不知道的内里,等待一场灾难的到来。 “老聂,你以后要阿囝做个读书人,还是同你一样?” 普安在大人们的谈话中似乎听到其中一位这样问他的父亲。他仍装作漫不经意地靠在船沿,却有意去捕捉来自父亲口中的字眼。 但他什么都听不到。 父亲的回答被卷入狂风中,随着船体剧烈的晃动,普安眼睁睁看着天空被黑灰色的厚帐幕包裹、吞噬,狂风在宽阔的海面上肆虐,激起一层层幕帘。 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露出了怎样胆怯惊恐的表情,只是看着大人们面不改色,瞬间感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一条小船面对猛烈的暴风雨怎会有招架之力,何况是在黑压压乌云的压迫之下,剥夺了对光线的捕捉和感知之时。一片浪打上了船,正砸在他身上,浑身湿透。那一刻的聂普安,仿佛是几盏电灯旁的一根不起眼火柴,就这样轻易地被熄灭、被摧毁,以至于今后再不能燃烧、发光。 “一看到暴风雨要来,许多渔人就提前躲到家去了,但有时也会有个别不安分的渔民反而往海里冲。” 一只粗厚的手搭在了男孩的肩上,将他带到船中央,“我们就是那种不安分的人哪!”随后众人便爆发出一种响亮的笑声,盖过了海浪的呼啸。 天色愈加暗了,而他们还在往更远的地方去。昏暗而压抑的气氛让普安感到不适,他听着渔夫们的说说笑笑,只管把自己蜷成一团,一言不发。他把目光从臂膀中移出,扫视着,在人高马大的人群中寻找父亲,想请求他让自己回到踏实的土地上。父亲站在船头,皱着眉,沉默不语,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是因为自己在那对大人们来说不起眼的“暴风雨”前胆怯?还是因为那个问题?聂普安不愿再去想。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却惊讶地发现有一盒火柴。是什么时候放在兜里的不太重要了,毕竟在那海浪和雨水的双重洗礼下,它也从里到外的湿透了。 一个巨大的浪打得船体上下颠簸,狂风吹的船头偏离了原先的方向,豆大的雨珠从天上撒下,瞬间铺盖了整个海面。隆隆的雷鸣散成一阵阵霹雳的一霎使人惊心动魄。然而那道骇人的闪电就是今夜唯一的光线了。在那之后,只有无边的昏暗。没有光,什么都看不清。 “这雨有些太大了。” “本想给阿囝露一手,恐怕是不行了。” “老聂,”一个抱歉的声音从船头传来,“今天就先回去吧。” 普安抬起头,沉重的雨点便无情地砸在他的脸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很冷。他隐约看见有人拿出几盏灯,却始终没感受到光亮和热量 “没有火柴么?”声音中带着惊愕和失望。 “全湿透了!点不着。” “真是糟糕透了。” 不知出于怎样的目的、带着怎样的想法,聂普安努力放大了声音,告诉他们自己有火柴——尽管他明白这火柴早就被浪打得湿透。 “能点着吗?” “试试看再说……” 一只较自己更为温热的手从他的手中小心取走那盒火柴,在背对着普安的一阵捣鼓后,一团温暖的光芒在船中央亮起,随后是更多的、更明亮的光线。聂普安终于看清了船上、海面的一切。 一阵盖过了海浪的响亮的笑声再次传来,这笑声中似乎夹杂着聂普安的名字。普安沉浸在火光的诧异中,他本以为那盒火柴湿透了,再也燃不起来了……或许是厚重的外套挡住了那恶意的浪罢,才得以让它、让他们在黑暗中获得光芒。 他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也许,父亲那时说了些什么也不再重要了。 5 月光似乎更亮了些,已经看不到什么星星微弱的光了。月亮却也只是静静地,站在天幕的一旁,依旧沉默。 聂普安没能继续想下去——雨水从泥土中扬起的夏天滋味也在不经意间钻入他的鼻腔,打断了航海家的回忆与幻想。 泥土混杂着青草的气味勾起一个不寻常周末的夜晚回忆: 记得在文印厂里,职工俱乐部新上映了电影《甜蜜的事业》,顷刻间就似乎颠覆了工友们的生活。那个晚上起,跑了调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时常在厂里的各个角落响起。夏文海可以说是因此对爱情最着迷的那一个,总是把自己的心上人挂在嘴边,一点不遮掩。可人家姑娘直说了,爱的是大学生,可让文海每天面露苦涩。 “只要你能拿到大学文凭,你要我等你几年都行!” 姑娘的一句话成了点燃文海心上火柴的那片砂纸。在爱情加持下,文海才真正从“斗”到了“奋斗”。用工友们的话说,他“发狂了”:晚上到厂职工夜校里补了课程后,回到宿舍里还继续挑灯恶补到三更半夜;沾了油墨的厚重工装,口袋里总是能掏出一两本单词本,一找到闲暇时间就开始翻背;来去食堂的路上总是步子最匆忙的一个,这样才好空出更多时间读书。 早上工作时他甚至昏倒过几次。可每次众人劝他“不要挑夜灯”、“吃好睡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之类的时候,只会得到一句“没问题,我身体好着呢!”和他标志性的憨笑。然而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蛋,愈来愈深的眼窝,不论是谁都不会觉得这句回答有可信性。 他可以算得上“学习模范”的代表了,聂普安眯起眼睛,不禁这样想。 一半敬佩、一半苦涩。 某日,室友起来解手,迷迷糊糊不知道黑蒙蒙的是几更天,却看到夏文海桌上煤油灯一直没熄,昏黄的灯光始终照着桌前奋笔疾书的青年。他惊讶、担忧,心疼地说他:“海,咱可不能要爱情不要命呀!”夏文海没转头,只弱弱回答一句:“我身体好着呢。”那煤油灯的火光,却也似乎虚弱地抖着。 有一晚,聂普安和今夜一样莫名失了眠,便起身到窗前,一边看着窗外冥想。普安盯着被浅浅雨渍沾染的窗玻璃上青年的身影,一瞬间沉浸在了窗内窗外的光与暗中:窗外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间文印厂,它与千千万万的工作之所在地方一样,在夜晚屏住了嘈杂的呼吸——没有灯火通明与繁华,没有激情澎湃与热情,只有星星点点的夜班人,沉默,日复一日在这清冷的夜里蹉跎,被动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窗内…… “聂普安!” 夏文海突然加大的音量吓了他一跳,在心脏仿佛少了一拍后,普安才意识到站在身边的室友。他站得很近,近到让普安才发觉他竟比以往瘦削了那么多。 “在想什么呢。从我进来开始,你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有什么不顺心的别憋着,跟哥们说说。”瘦得不成样子的室友依旧笑着。 聂普安摆摆手,叫他别瞎想。他忽的想起什么,反问他今天怎么没一进屋就放下书开始学习,反倒和自己聊起天了。 文海沉默了一会儿,挠挠头,问道:“聂哥,你觉得她是真心喜欢我吗?” “要嫁给大学生这类话许多年轻姑娘都在说,但她这话是对着我一个人说的——她要等我,所以我也要成为值得让她等的人。只是……” 夏文海盯着默不作声的室友,乌黑的眼珠里映着煤油灯暖黄色的光。“你知道那句话吧,‘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他眨眨眼睛,露出憨笑,“北大学生说话就是漂亮……随便一句话就成了口号。你看啊,现在多少大学生开始用‘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来回答人生的意义……” “然而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倘若连这点都不知道的话,我又要做什么呢?” 普安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文海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那张瘦削的脸在煤油灯下忽然显得那么棱角分明而坚毅:“我不想做什么大学生——难道只有学生才有资格学文化、学技术么?我啊,只想和她好好过一辈子。活力的、幸福的、平凡的一辈子。我不打算考大学了。” 普安被文海的话吓了一跳,忙问他是否真的想清楚了,并且不怕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知识已经是我自己的了,哪里谈什么浪费啊!”他笑起来,“我现在想清楚了,我身体是真的吃不消啦——何况,在厂子里干出一番事业,做个出名的青年工人,哪里不比大学生好呢?” 聂普安还想劝说些什么,却终究住了嘴。 他起身拍拍夏文海的肩膀,要他早点休息。 “嗯,‘从现在做起’嘛!你若没什么要紧事的话,我就把灯灭了啊。” 夏文海打开煤油灯,用盖子把颤动的火焰盖住。昏黄而短命的灯光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了,不那么宽敞的房间里一瞬间又只有窗外的月光为陷入黑暗的青年照出一条路。文海脱了鞋,将外套挂在桌旁,三步作两步地爬上了上铺。 “聂哥,”他俯下头对下铺的普安说,还是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我会告诉她的,我明天就去。” “等着看吧。那盏油灯,”他顿了顿,用一种更坚定的声音继续说,“再也不会在半夜亮起了。”说罢便把自己放倒在被褥中,不久就从传出细细的鼾声。 灭了煤油灯,普安也缓缓把带了睡意的身体挪回床边前,阖上眼,倒头趴下去,把脸深深埋在枕间。 ……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聂普安想起《中国青年》杂志刊发的一篇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文中的焦虑和迷茫在失败后也时常伴他左右,只是那些回应的话语并不能让他提起一丝的热情和动力。 但他现在似乎想明白了: 这条路本身并没有变窄,只是当人们只把视线专注于脚下时,他们便忽视了其他的众多。 6 现在是什么时刻了?倒在床上的年轻人不住的询问自己。 他很困倦,他很疲惫;他很迷茫,他很无助。这个晚上他拾起了很多珍贵的记忆,却意识到自己 这些年来弄丢了太多更为宝贵的、一去不返的东西:也许是伴自己多年的“知识青年学习”的热情和决心,可能是幼时口袋里照亮海面那盒火柴的突破和不懈,或许是室友再不会点起的煤油灯的笃定和勇气。 也许他没有丧失热情,也许他尚未被海浪打得浑身湿透,也许他也有弃下油灯、追求内心目标的勇气;他只是没有向沉默的旅行家问路,他只是尚未适应海平面以上压抑的黑暗,他只是理所当然地放弃了他以为湿透了的火柴…… 现在是什么时刻了? 知识青年学习…… 不安分的人…… 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聂普安爬下床,从工装口袋里摸索出那盒放了许久的、在雨中被浸湿过的火柴。缓缓推开盒盖,从中取出一支黄杆黑头的细瘦火柴,贴着盒子侧面的砂纸划去。 嚓啦,嚓啦……嚓…… 嘶嘶—— 跳动的橙黄色火焰点燃了这个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