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
“啪嗒”,一滴泪落在了屏幕上,周围溅起了小半圈泪花。
窗外,一束阳光射进来,在屏幕上路过,在泪滴周围镀上了一圈闪烁的金边。不知觉间,视线早已模糊,我用力眨了一下眼,再睁开眼时,屏幕上又多了两滴微微鼓起的泪珠。我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闭上了眼,手不由得一抖,三滴泪汇聚到了一起,顺着屏幕滑落到了瓷砖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看向窗外,冬日里光秃秃的银杏开始抽芽、长叶了,一切似乎又重新开始了。初春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玻璃,一点点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抬手抹去眼角残留的几丝泪花,脑海里,只剩下了爷爷电话里那句“家里的老房子要拆迁了,清明过后,就拆了”。我仰起头,看向天花板,看着那头顶熄灭着的、精致的吊灯,泪水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转。
我将视线向下移了点,热辣的阳光刺入眼中,迫使我眯起了眼。
阳光那么耀眼,可我却似乎没有感到一丝暖意。今年的初春,好冷。
可能是我变的怕冷了吧,又或许是那阳光没以前那么暖了。记得以前,不论天多冷,哪怕是清晨,一束阳光就足以让我沐浴在温暖之中。
阳光的直射让眼睛刺痛不适,我眨了眨眼,原本掺在下睫毛的泪花沾了些到上睫毛,眼前的一切显得朦朦胧胧。隐约间,看见了一座在田地边熟悉的小房子,太阳刚刚升起来,天边还是一片金黄,两个老人走出了屋子。两人没什么太多的交流,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前面那个手里挎着一个竹篮,里面放了两杯水;后面那个挑着两个水桶。两人背都有些驼了,但气色都很好,很精神。
终于,后面那个老头子开口说话了,他问前面的老婆子:“待会儿你回去给瑶瑶做面?”
“嗯,好。她估计还在睡。”
每天早晨不到六点,他们就起床去田里干农活了。他们那名叫瑶瑶的孙女一觉睡到九点多醒来时,身旁的被窝已没有了温度,被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地平铺在床上。她睁开眼,看到一小束阳光如往常那般透过窗帘缝,悄悄溜了进来。奶奶总是担心她早上起来,看见屋子里黑漆漆的会害怕,又觉得一直开灯太浪费电了,所以就在每天出门前将窗帘稍稍拉开一条缝。那缝隙总是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阳光将女孩包围,又不至于太过耀眼。
不知怎的,他们总是很有默契。爷爷奶奶每天好像可以预知到孙女的起床时间,从田里赶回来,为她做面吃。
女孩醒来后,坐起来,趴在窗口,只见奶奶从田里赶回来,手里还攥着几根刚刚摘下来细葱。
“快点起来了!我要给你下面嘞!面坨了可就不好吃啦!”奶奶注意到了窗口的孙女,喊道。
“好,马上就来啦!”女孩加快了起床的脚步,鼻子似乎已经闻到了那股小葱混着猪油的麦香味了。
洗漱完,下楼。饭桌与灶台紧临着,虽然开了油烟机,屋子里还是飘散满了烟气,熏得人暖烘烘的。那面已经出锅了,还冒着滚滚热气,一副筷子也已经放在碗边,就在等女孩来享用了。
刚出锅时,面的热气与灶台的热气交织在一起,眼前的一切显得更加朦胧。看不清奶奶的神情,只见她的身影在一边,洗着锅,收拾着灶台,招呼道:“快坐下吃,再不吃面就要胀干了。坨了就不好吃啦。”
坐下来后,女孩拿起筷子,夹起几根面条,送入嘴中。可还没尝到味儿,便感受到舌尖一阵火辣辣的疼,嚷道:“啊,啊,好烫好烫!”
奶奶便在一旁笑道:“哎哟,你慢点吃,别烫着,没人跟你抢!”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头,黄色的暖光从头顶那只用电线吊着的白炽灯溢出,将整间屋子包裹,洒在奶奶的身上,几根头
顶的银丝被染得金黄,那黄色的面孔上,满是宠溺的笑。
待面凉后,女孩就用筷子,一边忙不迭地将面大撮大撮地塞入口中,一边含糊不清地应道:“嗯,好吃!真的是人间美味啊!”
面全部吃完后,还捧起碗,将剩下的面汤也喝了个精光。放下碗后,女孩咂咂嘴,舌头溜出来,贪婪地绕着嘴角滑了一圈,然后整个人摊在椅子上,一副人生圆满的样子说道:“嗯~~~真好吃!奶奶,你的面是世界第二,就没人敢说自己是世界第一了。”女孩闭上眼,摇头晃脑,细细回味着口中的滋味,是一点点的咸味儿和家里独有的奶奶亲手熬制的猪油香味儿。
只见奶奶咧开嘴,满足地笑着道:“哼,你就拍马屁吧!”
爷爷奶奶也曾不止一次地调侃女孩,连一碗清汤面都觉得好吃,一点儿都没有追求、不会享受。
女孩总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反驳:“明明是你们不懂得品尝嘛,反正我就是觉得你们做的清汤面好吃,一辈子我都吃不腻!”
那时的快乐似乎就是如此简单,女孩每天都被温暖包围着。
一天中午,女孩吃完饭后,在房间里整理着行李,嘴里哼着小调。阳光洒进屋子,洒满了整张床。
一想到明天就可以乘飞机飞往富士山,女孩不由得加快了手中叠衣服的速度,思绪也顺着阳光,飘到了富士山的脚下。那里的雪,应该很软吧,踩下去一定跟棉花糖似的。照片上,那里有大片的雪地,如同大张的白色宣纸,没有一个污点、一个脚印。不过那儿一定很冷吧,但听妈妈说,那里的房间有暖气,室外还有仙气腾腾的温泉,不会冷的。
“Its not until you fall that you fly. When your dreams come alive you’re unstoppable……”
一阵电话铃打断了女孩的思绪。
走出房间,原来是爸爸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
“爸爸,你有电话!”
“谁啊?你帮我看一眼。”
女孩将扣在桌上的手机翻过来,只见屏幕上显示着“爸”。爷爷怎么打电话过来了?昨天不才刚刚跟奶奶打过电话嘛。
“爷爷的电话!”
“那你先接一下,我来了。”
“哦,好。”
女孩拿起手机:“喂,爷爷,怎么啦?有什么事情吗?”
电话里的人愣了一下,开口道:“你爸爸在吗?把电话给你爸爸。”
“他马上来了,怎么了?”
“你奶奶出事了,现在在医院。”
“啊?”女孩愣住了。
“瑶瑶,怎么了?电话给我吧。”爸爸走了过来。
女孩眼神有些迷离,机械地将电话,递给了父亲,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
爸爸接过电话,女孩的手,却还伸在那,迟迟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
“瑶瑶,没事吧?怎么跟丢了魂似的。”爸爸忍不住低头看了眼女儿,“喂,爸,怎么了?”
女孩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抬头,只见父亲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眉头微皱。
“嗯,好,我知道了。”父亲将电话挂断,对着女儿道:“瑶瑶,我们要回趟老家。”
“奶奶,她,还好吗?”
“没事儿,问题不大,就是锁骨——锁骨骨折了。”
女孩点点头,心里是不大相信的。
女孩偏过头来,只觉眼前发白,什么也看不清。闭上眼,再睁开时,只见太阳已经从一片薄薄的云的身后逃了出来,就像一个终于摆脱了束缚的孩子,肆意地散发着自己光芒。这光,真烈,烈得让人不舒服。
汽车一路驶上高速,冬日正午的太阳也同样的毒辣,刺眼的光让人睁不开眼。炽热的阳光透过车窗,射在女孩的身上,不知怎得,如此炽热的阳光竟让女孩反而感觉心里发凉。
汽车驶下高速,进入了医院。
“瑶瑶下车。”
“嗯。”
女孩眯着眼,阳光从头顶洒下,一股寒风拂面,如同密密麻麻的刀片从脸上擦过,刮得生疼。
原来,冬天的阳光如此冷酷,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还让人心底发凉。
女孩想着,跟着父母进了医院。
女孩看见了奶奶,只见她躺在一张小床上,头顶的白灯如此晃眼,连奶奶那黝黑健康的农民肤色都显得苍白而无力。医生在一旁跟爸爸交谈,说了什么她并不知道。女孩走过去,奶奶对她笑了一下,用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两下,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但她惨白的脸色和发白的嘴唇还是出卖了她。女孩的泪水夺眶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颗滴在了白色的床单上,晕成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奶奶佯装生气,抬起那只手,有些吃力地抹去她的眼泪,道:“别哭,奶奶没事,你明天好好去玩,不要担心我。等你回来奶奶就好了,嗯?”
女孩强忍着泪,点了点头:“奶奶,我想吃你做的面了。”
“行啊,等你回来,奶奶好了,就给你做。想吃多少都可以。不许再哭了哦,哭了就不好看了。来,笑一个。”
“嗯,那,我们拉勾。”女孩忍住泪水,露出了那对酒窝,一抽一抽地回答道。
“好,拉钩。”
女孩弯下腰,钩住了奶奶的手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奶奶,我可是要吃一辈子你做的面的哦,你可不许骗我。”
“都拉过钩啦,奶奶怎么可能会骗你呢?”
第二天,女孩跟着母亲坐上了飞机,爸爸则留了下来,陪奶奶做手术。
阳光透过小窗,照进飞机里。
女孩眯起了眼,却没有感受到任何阳光的温暖。飞机里的光线有些昏暗,身边母亲早已熟睡。
女孩拉上窗口挡板,四周显得更加昏暗。她呆呆地坐在位置上,望着脚底那软绵绵的白云。想起了老屋子里那盏昏暗的小灯。现在,奶奶在医院,家里没人,它应该也在休息吧。
下了飞机,出了机场,寒风接连不断地袭来,女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富士山果然很冷。
到了酒店,房间里却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暖和。
打开暖气,刚放下行李,爸爸就来了电话。
奶奶的手术很成功,过几天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女孩站在窗口,方才有些僵硬的手指又恢复了往日的灵活,整个人已被暖意包围。
夕阳的光透过窗洒在身上,只见远处的富士山被染成了粉红色。
嗯,母亲说的没错,很暖。
从富士山回来,奶奶已经出院了,在家里休养。
女孩一蹦一跳地走在这条熟悉的田间小路。早晨的阳光暖暖的,也不刺眼。
女孩走上楼,顺着阳光,推开木门:“奶奶,我回来啦!”
奶奶正躺在床上。阳光与那泛黄的灯光笼罩着房间,在阳光和灯光的映衬下,奶奶的气色都显得红润了不少。听见女孩的声音,奶奶笑着招呼道:“回来啦?玩得开心吗?……等你下次回来我都可以给你做面哩!”
“好,那我下次回来等着吃你做的面哦。”
“行咧!”
眼前又逐渐朦胧起来,似乎是一阵烟。头顶是那盏昏黄的小灯,光洒满了屋子,将屋子重新粉刷成了橙黄色。烟雾中隐约有个人影,是奶奶!看见她放下筷子,弯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搪瓷小盆时,心里就知道是奶奶,没错了。奶奶做菜不爱用铲子,喜欢用筷子,做面更是。那个米黄色底、印着鸳鸯花案的搪瓷盆里,则是装着奶奶亲手熬制的、乳白色的猪油,奶奶做饭很少用外面买的油,只用自己熬的猪油和自己家榨的菜籽油。
“咕噜咕噜”,锅里的水开了。奶奶将手里的一捆面放入锅中,用筷子搅拌了几下。盖上锅盖,只见奶奶拿起一旁的勺子,舀了小半勺猪油到碗里,又放了点儿盐,最后用剪刀剪了些葱花。
面煮完了,奶奶打开锅盖,一股白白的热气直向上窜,眼前瞬间白茫茫的一片。奶奶用手扇了扇,将锅里的面捞出来,放进碗里,又将锅端起,倒了些汤到碗里。
一碗简简单单的清汤面出锅了。
房子,真的,就要拆了吗?
那盏昏暗的白炽灯,终究还是老了,敌不过时间。
清明,还是来了。
我静静地坐在汽车后座,托着脑袋看向窗外。阳光透过玻璃,射入我的眼中,有些刺眼。我也没有太在意,稍稍眯了眯眼,继续盯着窗外。春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了,但空气还是带着一丝的寒意。眼前的景愈来愈熟悉,过了前面这座桥,就到村子里了。
上桥了,斜前方,就是奶奶家的房子了。
我坐在后座,被弹了起来。拖着脸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的把手。心似乎也跟着震了一下,这桥还是这么陡,开得快一点儿都能把人震飞起来。不过,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在体验了吧。
车子拐弯进了一条小路,两边是大块的稻田和蔬菜大棚。再拐弯,就来到了一座白墙黑瓦的房子后。
“下车,我们到了。”
“嗯。”
我打开了车门,走下车。抬头,目光顺着阳光穿过窗户,只见奶奶正坐在大灶台前生火做饭。或许是听见了我们的声响,奶奶抬起来头,视线与我对上。奶奶的嘴角瞬间就扬了起来,站起身来。
走到大门口,奶奶已经站在了那里。
“诶,回来啦。今天还挺早,饭还没好。”爷爷从旁边鸡圈走过来,“这门怎么就开了一扇?来来来,瑶瑶你让开一点,我把门打开。”
爷爷把手里的鸡蛋递给奶奶:“中午鸡蛋开个汤吧。”爷爷伸手拉住那扇坑坑洼洼的木门的一边,“吱呀”,拉来开门,搬来一块石块抵住了门。
爷爷拍拍手上的灰,转过头来道:“瑶瑶,这个鸡蛋可好了,中午多吃一点。你在杭州可吃不到。这新养的鸡终于开始下蛋了,最开始下的蛋最有营养了。以后拆迁了,就要把鸡养在大棚里了。”阳光洒在爷爷的脸上,显得格外灿烂。提起拆迁,爷爷的脸上的笑意似乎又明显了一点。
“嗯,好,我今天早饭都没怎么吃,就等着中午好好吃一顿呢。”我跟着爷爷,跨过门槛,走进了屋里。橘色的灯光从头顶洒下,屋里却还是显得有些昏暗。“爷爷奶奶,我去楼上看看,过会儿下来哈。”我迈向屋角的楼梯。
“哦哦,好,过会儿吃饭了叫你。”奶奶在灶台口抬起头道。
我一只手扶着墙壁,一级,两级,三级……二十一级,到了。
我伸出手去推门,“嘎吱”,门开了一条缝。我又加重了一点力度,“嘎”,门好像又卡住了。唉,上次回来也没记得这门这么卡啊,四五十年了,果然还是抵不住时间的磨损。我稍稍将门向上提了提,身体向前倾,多用了点力,“嘎”,门开了,我忍不住向前打了个踉跄。
我站稳后,打开了身边那扇蓝色的木门。
熟悉的房间映入眼帘,伴随着回忆的涌现。窗帘都拉开了,阳光肆无忌惮地侵占着房间。
我走进去,看见了柜子上那个熟悉的枕头。我拿起来,甩了两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再丢到床上,人也跟着倒了下去。我将头埋进了枕头,一股淡淡的决明子香味儿充满了鼻腔。我老是嫌弃外面买的枕头睡着不舒服,不是太高,就是太软,总是睡着不满意,估计就是奶奶惯出来的吧。
我闭上眼,看见奶奶坐在床头的床边,阳光倾泻而下,为她那一头被风吹得稍许凌乱的灰发镀上了一圈细细的金边。光影下,脸上的那一条条沟壑显得分外明显。她正低着头,如捧着一捧钻石般,小心翼翼地倒进枕头套里,倒完还不忘震两下。这些钻石——草料,是奶奶刚从阳台上收回来的。在晴天的清晨,奶奶都会将这些草料摊开,晒在阳台上。中午回来,还不忘回来给它们翻个身。甚至在棚里干活时也不忘注意外面的天气,见天阴沉下脸来,便往家里赶,将草料收回去放好。这些草料在奶奶眼里宝贝的很,不比钻石珠宝差。这些可是要用来给她孙女儿做枕头的!
奶奶抬起头,拿起床头柜上的针线。一只手拿着针,举到眼前,正对着窗,那针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那光似乎填满了整个针眼;另一只手捏着线,用嘴巴轻轻抿了一下开叉的线头,开始将线头穿入那针眼。她眯起眼,手重复着一个动作。一次,两次……不知多少次,终于穿完线了。奶奶用手指捏住线头两端,那枚绣花针落到了底端,左右摇摆着。“呼”,奶奶长舒一口气,开始缝线。那针头在奶奶手中,如同一条左右穿行的小鱼,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枕套的一头,游到了那头。奶奶拿起枕头拍了拍,抖了两下,确认里面的草料不会漏出来后,将它放在了床边,沐浴在阳光之下。
从小到大,睡的枕头都是奶奶自己做的,一开始还会有点不习惯,后来竟然离不开了。奶奶的枕头一年四季有着不同的味道,每次换季时,奶奶都会将一端的线头拆开,换上新的草料。春天是清新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夏天略显浓烈,是一股草木的清香,隔着枕头都能感受到夏天草木枝叶的繁茂;秋天是丰收、香甜的,掺杂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橘子味儿,奶奶的院子里就有一颗橘子树;冬天是醇厚的,有着一股麦子的香味,闻着让人莫名地安心。这味道,已经闻了十余年了吧,每一次唯一不变的就是那阳光的味道,暖暖的。
回忆如同电影般,在脑海中放映着。眼前一片湿润,抬起头,枕头早已打湿了一片。原来,闭着眼,泪水也会流出来啊。我再次闭上了眼,“啪嗒”,一滴泪水落在了枕头上,一点点晕开了花。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传入耳中,应该是爷爷吧,快吃饭了。我深吸一口气,用手背胡乱蹭了几下脸,擦干了眼泪,调整好呼吸,轻咳了一下,坐了起来。
“吱呀”,门打开了,爷爷探了探头,道:“瑶瑶,吃饭了,赶紧下来喽。”
“好,马上来了。我给房间再拍个照。”
“行,等你下次来我们就可以去新房里咯。”说着,爷爷关上门,走下楼去。
是啊,下次来,老房子就没咯。
我拿出手机,匆匆拍了两张,走出门。
下楼前经过阳台时,我向那小果园子望去,都长芽了。再过半个月,桃花和橘子该开了吧;再过阵儿,柿子花也该开了。
今年,应该是吃不到咯。
刚走到楼梯口,一股肉香味儿就窜入鼻中,伴随着的还有一股烟味儿。那昏暗的黄色灯光反射在墙上,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一点点,渐渐被饭菜热气和灯光暖意包围。走到餐厅,只见奶奶刚盛完饭,“瑶瑶下来啦,来来来,吃饭了。”
我跟着奶奶,坐了下来。
奶奶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肉,“多吃点,这肉可香了。我今天早上九点就开始做了,用大灶台烧的,柴火烧的肉可比煤气灶做的好吃多了。这米饭也是灶台做的,还有一层锅巴哩,过会儿可以吃。以后可吃不到喽。”
“嗯,好吃。”我挤出了一个笑容。
“以后我们到了新房子里,你要是想吃,爷爷给你找地儿做,一样好吃,别听你奶奶的,怎么会吃不到呢?这老房子已经不行啦,烟囱都漏烟了,这一烧饭就烟雾缭绕的。”爷爷又往我碗里夹了一点鱼肉,“以后你们来就方便多啦,就有地方住了,洗澡也方便多啦。放假了可以常来住住。”
“你爷爷老盼着你来,每次放假买菜都特别积极,一早上就去西塘买菜了。现在旧房子不方便,以后到了新房子你要是还不多回来住住,他还不得气个半死。”奶奶在一旁打趣道。
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昏暗的小屋子里,充满了温馨。
第二天,我们一家人一起搬家,将东西都先放到了田边新准备的大棚里。
冰箱、灶台、桌子、椅子……一件又一件,我们慢慢将老房子搬空了。
“都搬完了吗?”爷爷喘着气,拿起身边的水杯,猛喝了两口,“哎呀,老了,搬这么点东西就不行了。”
“应该都搬完了吧。爸,我都说了,让你少搬点,你还自己抬了个桌子,也不看看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别到时候伤着腰喽。”爸爸在一旁说到。
“呀,我记起来了。善荣,你去把餐厅里那个灯取下来,我们带到大棚里去。”奶奶招呼爷爷道。
“这灯留着干嘛,明年搬新家还缺会灯吗?”爷爷摆摆手道。
“你去拿着,备用,大棚里那个灯质量也不好,万一哪天坏了怎么办?以防万一嘛。”
“行行行,真是说不过你。”
爷爷一副认命的样子,走进屋子。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盏灯,昏暗却温馨。回过神来,爷爷已经走进了屋子,我赶忙跟了进去。
爷爷正站在一张凳子上,灯仍亮着。“瑶瑶,你拉一下开关,把灯关了。”
“哦,好。”我看见了手边那根线,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用这个灯了吧。我轻轻向拽了一下那根线,“咔”,灯灭了。屋子里只剩下了窗口照进的那束阳光,光恰巧打在那灯上。只见爷爷伸手握住了那灯泡,旋了几圈。灯,还是被拆了。那束阳光被爷爷的背挡住了,那灯被一片阴暗淹没。
我伸手,想要摸摸那灯。
爷爷见状伸手拦住我,道:“别摸别摸,太脏了,你看我一手的灰。而且还发烫呢,比你的暖手宝还烫哩,当心烫到了。……它也该退休咯,用了这么多年了,真不知道你奶奶还要它干嘛。等我们到了新房子里啊,要装一个大吊灯,跟你们杭州客厅里那个一样亮。”
我点点头,跟着爷爷走回大棚。
那灯被放在一个角落里,后来也没人管过它,似乎就这样,被所有人遗忘在了角落。
傍晚,天边红得滴得出血来。
我坐上车,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一点,红日消失在地平线。天空还留着一抹余晖,照进了我的眼底。恍惚间,我又看见了爷爷奶奶扬着嘴角的脸,那张对新房子充满期待的面孔。眼前出现了一盏灯,不过不是普通的一只灯泡,而是一盏大吊灯。上面挂着水晶吊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璀璨。那灯很亮,将整个客厅都照亮了,如同阳光拨开阴霾,将所有的阴暗都驱散了。
或许,拆迁也没什么不好的。还有这群人,还有一碗永远的清汤面。
车子启动了,熟悉的景又被一点、一点抛在身后,渐渐混入黑暗中,再也看不见了。
下次来就可以看见新家了吧,还有,那盏亮堂的大吊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