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船
				 摆渡船
一
    我统领的小镇上有着一个古老的码头。码头的边上就是一座别墅。
    码头被废弃很久了，木桩上满是苔藓，还有被水流击打的痕迹。木板也有些松动了，有几颗钉子都已经锈蚀得看不出钉子了。
   不远处就看见淡粉色蔷薇从别墅大门的铁栏杆上钻了出来，深绿色的藤蔓缠绕在每一个木桩上，四个角上有着不同款式的大理石花坛，正中间的红木大门上雕刻着不同的花纹。
别墅的花园里还有几棵樱花树和几丛玫瑰，现在开得正旺。走进门，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名贵的油画，客厅里铺着又长又厚的地毯，上方悬挂着如冬天雪花一般不规则排列的吊灯，上了楼梯还可以看到一间间有着华丽的不同装潢的屋子——这是我的府邸。
从我府邸的院子往东望去，一眼就能看见这个古老破旧的码头，破破烂烂的，甚至能辨认出那快被完全腐蚀的木头。我不知道那个码头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没有船停靠，也没有船在这里停泊。反正我一直都想把它拆了。
它总会让我想起首都的那个码头，虽然要大上很多，配置也要更加齐全，但是总归是没有任何区别。来来往往的船上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的人的脸上都是一样的笑容，声音都是一样的腔调。见到我都也只是那句话，“哦，公爵大人，最近怎样，不知道您是否有空到我们府里坐坐，我家小女十分仰慕您。”仰慕，哦，多么美好的词，为什么要用在这样一个虚假的地方？
    我听那有些阅历的老仆人说，之前这个小镇住着一群探险家，他们坚信自己可以找到这个世界的新大陆，就建造了那个码头，这伙人准备出去闯一闯。但是，他们几十年前走的，靠着一艘小小的摆渡船、一盏老旧的灯，连罗盘都没有带，就出发了。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这对我来说很新奇，但又感觉很愚蠢。几个热血青年，什么都没有就走了，还想凭着一艘小小的摆渡船就说要发现新大陆，无疑，这是我听过最荒谬的故事了。
二
    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极远处淡黄色灯光在浓雾中摇摇晃晃慢慢地靠近这个早已废弃的码头，原来是一艘小小的摆渡船。在黎明的熹微中，三个满是胡茬、也难以辨认容貌的男子从摆渡船，下来了。
     这件事是我在午间小憩的时候听说的，有几个女仆聊了起来。那几个“伟大的”探险家回来了，还带来一些小镇里的人从未见过的东西，这些物品将初代统领的铜雕塑下展示。
    那是一个油光发亮的雕塑。前面还有三级台阶，应该是这里最初建立时统领者用来宣读通告的。
    我对他们这几个人没什么兴趣，但是听闻有我从未有见过的物品，这还是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找来了管家，给了他一个下午的假，让他帮我打听清楚那几个人到底是谁，又带回来了什么东西。
那天下午，在我处理首都交给我的任务时，一位资质很好的厨娘想要向管家商量短时间的休假。她做出来的菜很美妙，就像是我曾经在宫廷参加聚会时吃的晚宴一样。菜品齐全，很符合我的胃口。这又怎样呢，宫廷里的菜也总是那几样，我的菜也就那么几样，虽然名字在变，东西也只是那几样。我每周都能知道自己下周要吃什么菜，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不仅如此，还有几个年轻的护卫也开始谈论起水上航行的必备品，还有休假的原则。因为管家不在，所以这些消息全到了我的耳中。
     我不禁感到奇怪，这个小镇里向来安静，如同一潭死水，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这也是为什么我选择这里的原因，没有喧闹的聚会，没有彻夜不眠的日子，更没有产生混乱的源头。
    那么为什么他们要请假呢？
    真是麻烦，处理完这个季度的工作以后又要临时招人了。
三
    直到客厅里的摆钟敲响了九点的最后一声钟声，管家敲响了书房的门。
    他的手里抱着一个包裹。那是用牛皮纸包装的，上面还沾着一些酒渍，看的出来这应该是在那个酒馆里包装的。不仅如此，他还没有换回自己的工作服，那平民的行头上沾着油污，还有一股很重的低劣烟草味。
    大概是回来的时候太急了吧，头发也有些凌乱。所以，我允许他重新梳理一趟再到会客厅去找我。
     我慵懒地坐在会客厅的松软沙发上，手里拿着高脚杯，就这样盯着落地窗外面的码头。它还是那个样子，不，应该说是更破旧了，几块木头应该是承受不住几个男子的重量，断掉了 。那个摆渡船停在旁边，没有人，但是灯仍然亮着。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那种型号，现在都已经停止生产了。
    我摇了摇头，轻轻一笑，举起高脚杯，晃了晃高脚杯里的红酒，抬起来，在灯光下照耀一会，然后一饮而尽。
    等到管家处理好他自己和手里的东西以后，大概是又过了半个小时。
     他端着手里的银托，那个包裹的牛皮纸已经换了一张。
    “就是这个？”
    “是，主人，就是这个包裹里的东西。”说着，他将那个银托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他们一共带回来三样物品，这就是全部。”
    我打开那个包裹。虽然闻得出来这里面的东西都已经喷过香水了，但是还掩盖不住小麦酒的臭味。我忍住那股恶心的味道，放下手里的高脚杯，拆开包裹，只有一幅航海地图，一包农作物的种子，和一个从未见过的树枝标本。
    “那个地图上红色标注的线就是他们这些年来的游历路线，种子据说是从新大陆发现的，生产力远远超过了现在的小麦，他们到达那里之后就是通过这种农作物生存的。还有这个树枝标本，是他们发现的新物种，可以说是新大陆的标志。”管家一口气介绍完了这三个物品。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消息吗？例如，那三个男子都是谁？”
    “回主人，一个是小镇有名的铁匠的儿子，叫做丹·侯普傅，和他一起的还有那个小本商人因·德特敏的二儿子姆逸·德特敏和我们府上厨娘的大儿子波斯特福。”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想起下午的请假的事情。“那他们有说什么时候再次出发呢？”
    “那差不多要等到这个季度结束了，但是他们现在正在招募船员，准备带一群人到新大陆上生活。”    
    “哈，和我想的差不多。”我抬起眼，看着展开的地图，“他们是想到新大陆上开启新生活吗？这是多么荒唐可笑啊。”
    管家从弯着腰站直了身体。我又恢复了原来的坐姿。
    “那么就派人继续盯着他们吧，不要弄得太过火。”我再次端起高脚杯，望向窗外的码头，夜晚的雾笼罩在船的旁边，好像还可以看到灯火在跳动，就仿佛上面站着一群人，回到了那个老仆人的故事……
四
    “回来了……你们回来了？”老妇人看着眼前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俊朗的脸上少了之前的那股稚气，而是老妇人完全陌生的、她所从未见过的刚毅神色。
    “是，母亲，我回来了。”那男人微微低头，在漆黑的屋子门口站立不动，旁边的灯光照的他的眼眸有些发红，又扭过头去，抽抽鼻子。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妇人嘴里叨念着，好像再对谁说但又好像谁也没说。
    “那你之后还要走吗？”
    空气中的温馨一下子被门缝中的冷风吹散，没有人说话，也不用说话。
    “母亲，这……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男人用着沙哑的嗓音打破了沉寂。“毕竟，我们还有着全小镇的人民都还期盼着我们的消息，不是吗？”
    “是……”老妇人深吸一口气，走到炉灶旁边。“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家乡的味道吗？今天我来下厨吧。”
    “好，”男人无意间看到了那旧木椅上放着的一套白色的格格不入的衣服。“这是从哪来的？”
    “啊，我们小镇又换领主了。”说着她指了指儿子手里的衣服，“那还是男爵府里工作的时候发的。这届男爵比上一位好多了，薪水也高，指不定还会有什么变化。”
    “那又有什么用呢？”男人嫌弃地甩了甩手，“不过都是首都来的收税木偶，不用过多久，我相信他一定会原形毕露的。”
    “哎……”老妇人摇了摇头，“谁又知道呢？”
    “不过这么多年了，那个码头倒也一直没有变，还是我们离开时的模样。”
“你们走了以后，最初的几天一直都有人在码头那里张望，后来过了几个月就没有你们能够回来的信心了。但是一直都还流传着你们三个年轻小伙的故事，你们一直存在在居民的心里，现在，你们回来了，那就是我们的希望。”
五
“他们回来了。”
“是呀，是呀”
“你说之前的侯普傅还记得你吗？”
“我怎么会知道？”说着，那个女仆害羞地低下头，金色的头发将她小巧的脸庞掩盖在阴影中。“说不定，他在新大陆上看到比我还要好上一倍的女人呢！”
“那他可不是什么好男人。”晾衣架后面传来另一位女仆的声音。她没有之前那位长长的秀发，而是棕红色的短发。“好了，罗曼蒂，别想了，还是来干活吧。”
“不然，你今天下午就看不到你的如意郎君了。”
“瑞安！”金色头发的女仆气急败坏，向着瑞安的方向泼出一点衣服篓中剩下的水。
笑声中，她们继续挂起一件件的衣服和一个个床单。
“真是一群奇怪的女仆。”
下午匆匆度过，但是在罗曼蒂的眼中，还是慢了那么一点。
在客厅的钟刚刚敲响六点钟的第一声响时，罗曼蒂掠过珍贵的花瓶，掠过华贵的油画，掠过闪亮的吊灯，冲向角落中属于她的女仆间。
她知道，这是完全属于她的时间，也是一个属于他的时间。
她飞快地换下自己的女仆装，穿上那套已经有些年岁的长裙，从柜子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小罐包装朴素的香水，洒在自己的裙摆上。又迅速用抽屉里剩余不多的腮红，亮粉，口红，对着镜子涂抹几下。
门外响起敲门声。
“对不起，罗曼蒂小姐，是我打扰到你了，但是你的行为让我们的屋子有些杂乱。”她抬起头，原来是瑞安。一头火红的短发在余晖中更加闪耀，和门框的棕色又有着强烈的对比，一脸漫不经心的她指着床上的一坨衣服，望着罗曼蒂的脸说道。
但是看样子，她也有所准备。不再是原先的男仆装扮，而是一套松松垮垮的出游行头，当然也是男士的，毕竟在她这个头发和身高下，也只有男士的衣服才适合她。
她伸出了手，微微弯下腰，仿佛一位绅士在邀请自己的舞伴，“走吧，罗曼蒂小姐，马上宴会就要开始了，我知道你并不想错过他，不是吗？”罗曼蒂白净的脸上闪过一抹微红，但又很快被她的头发掩盖。
“好的，瑞安先生，”说着，手轻轻地搭在瑞安伸出的手上，娇滴滴地站了起来，好像是刚从华丽的马车上下来。“走吧，瑞安先生，宴会可不等人啊。”
六
    我又度过了一个无聊的下午。
    华丽的杯具，不重样的甜品，还有那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花园，一切都是那熟悉的无趣。
    当然，我也不在乎那三个平民小子的计划，毕竟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会躲过首都的眼线，说不定这个小镇里也有着首都来的探子。不过，也与我无关。
    那个码头也不再荒芜了，而是有居民自己想起来去换钉子，修木头，还有的就是围着摆渡船转来转去，就好像那是什么不得了的祭祀用品。不过好歹有人想起来把船上的灯熄灭了，不仅如此，还在旁边叫骂，说那样可费油钱了。
    那个人声音很大，我在三楼办公的时候都听到了，不过又会怎样？只是在增加笑料罢了。
    最近小镇开始兴奋起来，先是为那三个回来的勇士办了欢迎会，还持续了两天两夜，然后又开始了集市活动，主要的也只是带回来的种子的宣传活动，接着就是船队的招募。我感到很奇怪，这样一个小小的船，怎么可能可以容纳报名的三四十个人？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三个中年人弄出来的闹剧，给了所有人一个虚假的信念，遥远不可及。
    夜晚，在所有的聚会都结束以后，寂静笼罩着整个府邸。这场景，和之前所居住的地方不一样。那时，还有一些恭维我的人会来拜访，不过，这样也好。虽然安静了些，但总比我、与那群人“说说笑笑”好了很多。
    平时忙来忙去的女仆都请了假，出去狂欢。我看向外面，只觉得，那个时候的人们洋溢着的笑脸比星星还要闪耀，点亮了夜。
    我没有嫉妒那些人。
    只是好奇那些人为什么可以在一个简陋的肮脏的欢迎会上就发自内心地笑得如此耀眼。难道是为了那并不存在的信念？
七
黑色的头发配上碧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泛红的面颊还和之前一样，就是在眼角处又加了几条皱纹。这就是侯普傅，虽然看起来有些沧桑，但在欢声笑语中，他就好像又拥有了之前还没有旅行时天真的笑容和热情的语言。
“来都来了，上啊。”瑞安推着罗曼蒂，让她向前去。“去啊，怕什么。”
应该是太久没有相见，也可能是有些紧张，她的手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裙摆，想要靠近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但是又有些害怕，她害怕被忘记，害怕自己只是一厢情愿，更害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只不过还没有醒。
聚会中的聊天声好像在慢慢变轻，那个原本只是角落里的侯普傅看起来很耀眼，她想靠近，靠近她之前献出真心的人。
就在她打量着他的时候，他也抬起了头，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你，”侯普傅眯起了眼，脑袋里浮现出自己曾经的恋人，两个光影慢慢重合，“是，罗曼蒂？”他有些惊讶，多年不见，岁月让那时的小姑娘，变成现在的少女，他还记得他们在码头的点点滴滴，一起玩耍，一起看海，一起畅想未来。
“你原来，还记得我。”罗曼蒂，捂住自己的嘴，眼中泛起泪花，她低下头去，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我当然记得你，”侯普傅站了起来，走向她，“我记得你，我记得你的点点滴滴，我记得你的样貌，我记得你的香味，我记得你的一切。”
罗曼蒂有些憋不住了，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侯普傅走近她，轻轻地抱住她，就像回到了几十年前的码头边，他抱着她，为她唱起歌。
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就像那年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一样温暖，耀眼。
两个人久久地抱着，
“你们什么时候还会出发？”
“我们随时都会出发，携带着我们的爱情和愿望，行向远方。”
八
    时间到了，这个季度结束了，紧跟着的就是盛夏，然后会迎来一系列的贵族活动。当然，活动的基本金并不来源于贵族本身，而是他所统领的地区的税收。
    我不想举行聚会。不想拿着高脚杯，穿着高贵的衣服，装着高雅的样子，和附近的贵族们聊一些其实并不存在的事情。
但是，我是贵族。我必须要举行一个比上一届更加华贵的聚会，来证明我可以留在这里。
我并不觉得这会是什么大问题，毕竟，那三个家伙不是带来了新的种子吗？现在就是考验他们的真实度的时候了。
    我和之前一样，下达了命令。
这真是令人厌烦的差事。
    不是宴会上的娱乐项目过于无趣，而是这参加的人都会笑着对你说些恭维的话，是的，每个人都是笑着的。
    之所以这样，我才会来到这个小镇，这个偏远的小镇。
九
     我坐在那个松软的沙发上，手里握着高脚杯，看着临走的几个人。他们排在那个摆渡船旁边，好像都要上去，又好像有几人不要上去。
    那些人打打闹闹的，一会感慨万千，一会又悲伤欲绝，一直持续到午夜，到雾布满水面的时候，那盏灯被点起，人再慢慢地被送走。
    就看那淡黄色，晃着，晃着，消失在雾气中。
十
    那天晚上，我好像梦到了那个荒芜的码头，不过旁边却没有了豪华的府邸。
    摆渡船上没有人，船头上挂着一个复古的灯，微弱的烛光随着船的移动，慢慢消失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