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很多年后,我也许能回想起这之前许久的事。但现在我不会猜想到将来的一切,天空的映像在头顶飘荡,浓黑的气体淹没全部。我更不可能猜到我终将离开这个我扎了根的世界,离开浩浩渺渺的时光流。
我生来不可能成为神族。也许有人误解,有人不能接受,而我的亲人因此伤心欲绝,但我不可能后悔。我愿理解为宿命,我不流动的时光的最后一程。在这以后,冰封的时光流终将迎来它的解冻,我不再看着时光绕过我流动,不再分明活着但没有生命。我将能拥有完整、无可替代的完整,即使献祭一切。
潜意识里的白裙依旧飘荡,跟随着我,不断往更深更黑暗的方向下坠。借着那一点亮光,我终于不再回头。
(正文)
我来自时之家族。我们家族住在混沌界,亡魂在那里停留,然后转生,像旅居驿站的客人。178年前我刚出生,躺在母亲的怀里。家族那时刚刚失去副族长,我的外公。也许我被当成了他的继承人,族人从小就对我不一般。母亲看着我眼眶泛红:“小迟,你要好好传承我们时之家族的使命哟。”
我们生下来就会使用语言。所以我骨碌着眼睛,含糊不清地问:“时光是很重要的吗?为什么要我们专门统治它?”
“那是当然,时光承载了很多东西。”
而过去178年,我依旧不完全明白时光究竟代表什么。我问老师,他总是眯着眼睛抚摸胡须:“这些事情我也不清楚。也许时间久了,慢慢摸索着就能知道了。”
“我一点都不信他,他就是不肯告诉我。”有一天我对Idi说。他是亡之家族的人,一个很混账的小子,但和我是同门。他转着骷髅洞里的眼珠看我:“这种问题有什么好想的。这是人类才应该思考的,你别费神了。”
“所以我搞不明白。时间对于人类来说是珍贵的,而我们作为时间的统领者呢,对它毫无概念。”一直以来这个问题甚至在梦境中困扰着我。许多次我浑身冷汗地惊起,梦里满身触手的怪兽勒着我的脖子不放,身体上裂开一个口子弯成惊悚的笑脸,而无数个声音在我耳边嘶吼:还我们时间,还我们时间……
“你怎么这么烦?造物主对我们够仁慈了,给了我们长生不老的权利,这还不够吗?不是什么事情我们都有权知道的。”他咔哧咔哧地掰着全身的骨头架子,极其不耐,“我去执行任务了,劝你别不识好歹。”
我头一次没有对他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生气,像影子一样粘在他后面问:“长生不老就是仁慈吗?你不觉得越长久地活下去,越觉得这种生活毫无意义么?没有一点新鲜感,永远都是一样的工作、一样的活动?”
“我觉得很好。”他头也不回。
大一些,我便有了领着死者去轮回池的使命。我总是请求他们讲一遍自己的故事,那时他们的目光中闪耀着五彩缤纷的时间流动。这多么陌生,我不曾在混沌界的任何一名成员身上看见过。我翻看着时光簿(那里面有他们一生的时光),问他们:“你还想再回到原来的时光吗?”
“当然想。我还想回去看看那些重要的人。”
没错,时间承载了感情。我咬着笔头记下这句话,再把笔记本塞进衣兜,奔行于荒茫的大陆上。从我和Idi那天的争吵之后,我就习惯把我从人类那里得到的对时光的理解记录下来。笔记本快要记满,但我依旧不明白。
我飞一样跑,让风扑了满怀,顺着衣衫的缝隙流走,融在空荡荡的黄沙中间。畸形的黑色古木顶着天生长,大陆下的混沌之火舔舐着它的根系。我苦闷地想,竭尽脑汁,答案似乎伸手可及,而一转眼又模糊不见。
我相信我是有感情的,我离不开父母家人,离不开老师,甚至离不开那个讨人嫌的Idi。但是在这种牵挂中我找不到时间留下的痕迹,我出生时他们就在,也许我死去后他们还在。
对时间,我们没有任何概念。除却并不罕见的时空能量撕裂,我们不会死去。我们所知的只是那个伴随年龄增长的数值罢了。
万事万物都在流动,像河里的水流,流动着的才有无穷无尽的变化,才有色彩缤纷的意义。我们永生,我们的时间永生。永生的事物被赋予了长久不变的意义,就等同于毫无意义。我思索。然而我们却被赋予了掌管人类时间的使命。这是不是一种残忍?
有一天我接到任务,领着27350号死者前往轮回池。
她很年轻,年轻到出乎我的意料。然而Idi提供给我的死亡簿显示,这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死于自杀。我翻着时光簿,好奇地问她为什么。
“我乐意,你管不着。”她表情扭了一下,对着我翻白眼。嗬,小兔崽子。
“我当然管得着,”我也翻白眼,“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时光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喏,都在这本簿子里写着,晓得吧。而且……”
“呵,你知道就很了不起对吗?”她突然愤怒地喊,飓风从眼里刮起来。我吓了一大跳,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知道吗?我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包括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是阿猫阿狗还是张三李四,如果没有人告诉我的话!……”
而作为一个陌生人,我却知道她的一切。
我听见她向我吼,泪水爬满了稚嫩的面孔。女孩低下头,仿佛受伤的天鹅终于承受不住王冠的重量,长长的白裙旌旗一般飘动。一瞬间我看见那本该长着长长秀发的后脑勺中央有一块疤,形状触目惊心,像烧铁烙痛我的目光。我眨眨眼,胸口被奇怪的酸胀感充斥着。
她抑制住哭泣,不过一分钟时间。我愣神后打开那本时光簿:“嗨,你忘记了的话,看一遍总能想起来吧。”
她擦干净泪花凑上去,片刻后认真地摇头:“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可能,我仔仔细细地指点上面的字迹,抿着嘴念出来:“一,点,二,十,六,分,零,九,秒。零,岁,出,生,于,北,京,协,和,医……你真的什么也看不清?”
望着她默然的眼神,我猛然想起什么。如果失了忆,那就是被剥夺了时光碎片的拥有权,我听见老师的声音。只有作为时光的管理者,才能够读取碎片上的信息。而她是凡人,却再也不可能看到了。
名为愤懑的情绪像发酵的面包膨胀起来。我不明白,如果时光的主人都丧失了这些记忆,我们为什么能够读取它们。这有什么意义吗,我第无数次质问造物主。分明人类才是织工,神明只管理织布机上的经纬,为什么像是我们要比人类高出一等?
“2012年1月2日,1点26分09秒。0岁,出生于北京协和医院……”我阅读着时光簿,从未如此用心。新生儿光荣地接受四周人的目光,大肆用哭声宣扬她方才出生的讯息。
一岁半的时候,她看见草丛里飞舞的那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起身去追却重重摔倒,哇哇大哭地躺在父亲怀里,想不到这是自己的初次迈步。
她三岁了,被送去幼儿园,留恋不舍的目光闪烁,强忍眼泪装着坚强。……四岁,她用筷子比一般孩子早,夹起一粒米的瞬间笑容比阳光灿烂。……六岁,被送入学校大门时她是胆怯的,束手束脚坐在一群孩子中间,转头看到同桌是幼儿园同学,笑着大叫出声。……七岁那年她秘密地钻进学校小花园,浅浅的土层下埋了一块石头,认真用偷来的粉笔写着“我要和佳佳永远做朋友”。……
两个小时过去,我读得口干舌燥,却不忍心阻断她渴望的目光。女孩坐在身边,蜷着膝盖,死灰般的眸子上有一条溪流在流淌,逐渐明亮起来。而翻开新的篇章,我就再也不可能读得下去了。
满页的血色将要溅出来。汽车的废墟像丑陋的拼贴画平摊在地上,窄小偏僻的公路上有尸体,有汽车部件,有山体滑坡留下的巨石堆。令人作呕的血色夹杂在黄土里,深褐色的是干了的血液,白色喷溅带有泡沫的是……脑浆。多像达利的画。一家六人无一幸免遭受了灾难,四下寂静得像虚空。没有活着的迹象。没有救护车的水泄不通,深夜轻描淡写地隐瞒了毛骨悚然的罪行。
我合上时光簿,没有再看。“九岁以后——就是你知道的故事。你们全家经历了车祸,然后你失忆,忘记了许多事情,陷入重度抑郁,最终在十二岁那年选择结束。”
她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眼神波动,目光又暗淡下去。我知道,她受到的脑部神经创伤太严重,没有变成痴呆就千幸万幸,只笼统讲一遍哪能记得起来。可我就是不太甘心,总觉得没帮上忙是对不起她。于是我冲动上头地说:“我知道我们族有一种恢复失忆症的灵符,你想要吗?”
“你怕不是疯了,偷那种禁忌的灵符?开什么玩笑。”Idi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眼球在骷髅里打转,“不可能的,我才不帮你做这件事。早知道你这样不安分,我就会离你远远的。”
他心知肚明我还会追上来,瞪了我一眼就跑,骨架嘎吱嘎吱响:“拜托了亲爱的迟,我没有你那种伟大的胸怀。我们干吗去帮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呢。我知道,看着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还在想那个愚蠢的问题的答案。我说了不下几千遍了吧,不要不识好歹了!造物主创造我们时,早规定了我们应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
“你是神,就只能尽到神的本分。公正是你的责任,统领是你的使命。你想知道时光究竟有什么意义,我告诉你,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意义。神明是不讨论意义的,神所做的是维护宇宙秩序,而不是像那群人类一样感情泛滥!为了失去的短短十几年记忆就放弃生命,我看不起这种人,他们践踏神明赐给他们的礼物而去追寻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你所说的意义,这简直是愚蠢透顶。
“不要不识好歹,作为朋友我最后警告你。”他丢下最后一句话就消失了。
我追了他半路没追上,最终怔怔地站在那里。Idi的话语长久地在我脑中徘徊,“你是神,就只能尽到神的本分。”我很久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神明了,经他提醒才想起来。没错,我是神明,我长生不死,全身充斥着无边的法力。然而很多时候我又分明是普通的人,我会感受世界,我好奇人类与我们不同的一切,我拥有基本的感情。我会哭会闹会笑,我会和Idi没完没了地拌嘴,也会同情那个女孩而想为她做点事情。我是神明,我对自己说。而我为什么不能是人呢?神为什么不能是人呢?反过来,人为什么不能是神呢?只是因为那个该死的造物主的规则吗?规则不能被打破吗?
这简直没法回答。
我猛然又想起那个梦,那个没完没了纠缠我的怪兽。幻想中它的声音变成了女孩,一身白裙的女孩,哭泣着喊:“还我时间,还我时间……”尖利的呼喊夹杂撕裂般的摩擦声,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一把推开它就跑,而侧头它又潜藏在几步之遥。那张黑色的脸像一坨黏土塑造成型,我惊恐地瞪大眼睛,它幽深而若有所思的眼神与Idi如出一辙:“不要,不识好歹……”
过了两三天我去亡灵村看了23750。女孩刚刚被安置在那里,重度忧郁的双眼像灰色的天,她问我:“你能让我想起来那些事情吗?”
她没开口我就知道我拒绝不了,而我也原不打算拒绝。我还是想了想才郑重作出保证,之后问她,这些回忆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有没有可能……忘记你失忆这件事情,继续生活下去?反正不久之后,最多五年,你又会转生,有了这一世的记忆又有何用呢。
“不,不可能。” 才十二岁的她低着头让人心疼,“如果能选择,一开始我就不会作为这次灾难的幸存者活下来,我真想和他们待在一块儿……可惜现在,我连在回忆里找他们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查过往生簿,她的家人们早在一年前就进入了下一个轮回,23750甚至不能在亡灵村与他们相会。
“但这真的很重要吗?关于家人的回忆……你没有他们也能生活下去,你能跑能跳,神志清楚,已经比其他失忆症患者好太多,你还想要什么呢……”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不感觉自己竟重复了Idi的话。
她看上去又要愤怒了,但刹那间泪水夺眶而出:“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神志清楚,我无时无刻不在那些人留下过痕迹的家里生活……我哪能不想到他们?我无比好奇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时光,那到底有多么的幸福呢。而我早已没了家,我每每总在噩梦中醒来,梦到车祸惨绝人寰的废墟和母亲凄厉的叫声,那是我九岁之前唯一的记忆。
“那段时间我根本无法思考别的,终于从长达两年多的余梦中惊醒时,我已经严重抑郁。我到底丢失了多少……我甚至觉得我从来都是一只幽灵,在不存在的时间和空间里游荡,我一直认为我从来没有活过……”
我无法再听下去,伸手抱住了她。臆想中的女孩仿佛真成了一小只幽灵,苍白而瘦小,空荡荡的,如一朵小小的云。它失去了它的太阳,让它温暖、流光溢彩的太阳,也许我应该帮它找回来。
然而偷窃禁忌灵符的惩罚是什么呢?轻则废去全部法力,作为一只爬虫在混沌界苟活,绝望地等待死亡。重则永久堕入混沌界的底端,被混沌之火慢慢烧成灰烬,历经千年方才魂消魄散。
心底仿佛有一粒种子在破土萌芽。我捏捏拳头。不如赌这一次吧。
去找老师前我曾设想过无数可能的反应,或是失望责备,或是嗤之以鼻,甚至怒骂出口,但都不可能有他现在给我的震撼。
老师静静听完我慷慨激昂的演讲,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走到窗口摆弄着花叶。我沉默半晌,没有忍住,开口道:“老师?”
“嗯?”他回头,“说完了没。”
“……说完了。”有时候我真想冲上去给这老头子一拳。我一直觉得Idi才配称作他的嫡传弟子,一样的欠揍,江湖人称二流子。
“好,现在我来帮你分析分析。”他继续漫不经心地捻着花叶,“第一种可能,你产生这种想法纯粹是为了这个女孩……”——他没理会我脱口而来的“放屁”——“……年轻人,有点小情小爱很正常。”
“第二种?”“第二种,你走火入魔了。”“什……什么?”我怔在原地。
“你是不是一直在怀疑、在质疑造物主的公平?你是不是在探究一些你本不该知道的事情?你是不是特别同情23750,感同身受到出了界线?你是不是开始害怕你身上的使命,担心你并不能很好地掌握住它?你是不是厌恶了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你是不是开始羡慕人类?甚至……你是不是想变成人类?”
老师连珠炮般问完就不再说话。有蚂蚁在后背上爬,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震惊到极点,“您、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吗,当然是Idi,不过早在那之前我就有了预感,只是现在才算坐实。”他摇着头,又苦笑道,“果然是一脉相承啊……”
“什么意思?”
“你晓得你外公是怎么死的吗?当然不是时空能量撕裂。他那天擅自跳进了轮回池,有人赶到的时候他几乎半只脚踏进了人类世界,又被人硬生生拖回来了。你知道神明进入轮回池将会付出怎样代价吗,那种痛彻心扉简直一秒十年,而他却在那里待了半分钟。他被人拖出来时全身是血,法力已经失去大半,后面赶到的审判官和族长定了他的罪,随后就……而对外称是发生事故。”
跳进轮回池?“为什么?”问完我就意识到这简直没有意义,答案早已浮出水面。出生时母亲泛红的眼眶、Idi屡次三番警告的“不要不识好歹”、以及老师所说的“一脉相承”……他们都在尽全力将我拖离深渊,拼命阻挡在我越走越远的身影前。而我毫无察觉,早就替自己选择了那条一模一样的道路。
回头还来得及吗,我在浮沉的间隙中大声呼喊。不能,水下的藤蔓缠着我的脚说。不能,波涛不断覆盖我的头顶,说。不能,水底那只怪兽、和梦中长着相同触角的怪兽刺耳地笑着,说。
然而我又在水底看见了什么,我看见23750愤怒却又无能为力地哭泣,她的白裙在水下飘荡;我看见她在夜色里心碎坠落的身影,如同流星划破天际。我看见她曾在人间的生活,那样丰富绚烂,像她追逐过的一串串肥皂泡。我看见消失的九年时间长着翅膀逐一回归到她身上,然后并不再停留,飞一般地向着十年、十一年、十二年流淌。
我想这时我大概终于懂了,时间究竟是什么。是的,时间就是生命,时间是那些人们逝去的青春、是他们享尽荣华的中年、也是他们安然度过的老年。无数的时间碎片像拼图一般互相嵌合,连成人生的连环画。我们没有时间,我们没有人生,我们的生命是复制粘贴每一个昨天,然后无限延续到每一个明天,最终续上复制粘贴的死亡结局,收尾。
原来我羡慕的是人类的如此不同,时间的雕琢使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些人活泼天真有些人沉稳。有限的时间像瀑布悬泉,飞溅出的水花容纳各种五彩斑斓。而我走在混沌界里分不清人们的脸,他们的表情是如此相似,以至于几乎没有不同点。因为我们的时间是平野上的河流,纵然有宽有窄,也只能冲刷出浅浅平平的相似的河床,河床的尽头都是卵石。
时光即生命,时光的意义是意义的流动。“神明是不谈论意义的。”Idi说得对。我们永恒的时间,我们从不流动、死水般的一生,又谈何意义呢。
“你想好了?”他问我。“是。”
“好,”他抬起头眯着双眼,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都没注意到,他的面颊已经凹下去,须发蒙上斑斑点点的白。但是那双眼睛依旧尖利如隼,没有伴随岁月变得浑浊,“好,好。我会帮你。”
女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有她看不清脸的亲人们,她躺在一个温暖的怀里,甜甜地笑,一个男人走过来轻轻拉住她的脚丫。晚上她睡在小床上,再也不担心做噩梦,因为梦醒来的时候总是有宽厚的手在她背上抚摸,她背靠着那个人就像靠着摇摇晃晃的独木舟。梦里还有一群欢笑的学生,她好像也跟着他们笑起来,所有人在宽阔的草地上手拉手转圈。蜻蜓掠过头顶飞,在空中跳华尔兹,湛蓝色的天被它们的翅膀点出一道道涟漪,好像湖上的水纹。水纹一圈圈地扩散开了,逐渐放大,朦胧中天变成灰的了,越来越沉,像要下雨……
阴沉沉的背景中央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他向她走过来,说他是引领亡魂的使者,他叫迟。骗人,她想,我没有死。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手给他,突然间少年塌陷成了碎片,分崩离析。模糊的背景音响起:“啊!——”她惊恐地张望,漆黑一片中亮光如同闪电,“轰隆隆”的声音里大地抖动,有东西碾压着地面滚过来,那一刻像世界毁灭。一片死寂。好安静。她睁开眼,这里竟是一个密闭的空间,铁片扎着她的手,血流出来,而腥味却浓郁到她的胃在抽搐。她费劲地撑着上身,从一个洞口往外看,头顶的东西又“哗啦啦”抖动。
啊,这里是……野外的公路?她在梦中隐约想起了什么。公路、车祸、亲人的丧失……我怎么又回到了这里?这是……我的回忆?
我和Idi以前在闲聊的时候经常提到死亡,这是我们平淡生活里唯一还带着些许刺激的话题。虽然那时我们都基本认定自己将死于时空能量撕裂的宿命,他还是居高临下地说:“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送进轮回池,让你在里面挣扎整整一百年。”
现在的情况严肃得多,也正经得多。他却不可思议地兑现了他的诺言。
混沌界很少刮风,有也是轻描淡写的一两缕。现在不一样。我盯着一阵裹挟起漫天狂沙的大风朝我扑来,不出所料的话它也会凉飕飕地穿过胸膛上的洞口,然后若无其事地归入风的军队继续向远方行进。而盯了三秒钟我的眼神开始涣散,衣衫上早已干涸的血液粘着全身关节,使我行动不便,却再没有力气去撕开它。Idi的镰刀抵着我的头,他双手哆哆嗦嗦的,全身的骨头架子嘎吱响。
我窃取灵符的举动在第二天就被人发觉了。但一向以严明在各大神界中著称的时之家族一千年来没发生过这种事,灵符的看守人还以为自己把它弄丢了,吓得不敢上报,拖了三天才告诉审判官与族长。高层立刻紧急出动人员调查,尽管老师布置的计划很严密,但五天之后他们还是凭借蛛丝马迹找到了我。
我没把老师供出去。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正确的决定。因为我将独自在轮回池里泡三天三夜等待死亡。也许当初应该把老师拉下水。
滚滚的黄沙粘在暴露的一道道伤口上,最浅的也有一寸深。砂粒此时成为了锋利的刃,一下下扎着翻开的皮肉,无尽微小的电流从四肢百骸涌来,汇集成巨大的风暴,狂暴地锤击心脏。此刻痛感都成了奢侈品,因为我已然走在虚空里,看不见周围的一切,感官则像坏掉的蜂鸣器响个不停,根本不知道应该先理会哪个。失血过多使大脑供氧不足,我晕晕乎乎地想,23750应该把事情想起来了。她会不会悔恨自己一时冲动,过早选择了结束呢?
而我会不会呢?
黑色古木依旧顶着天生长,似乎永不萧条。混沌的天显现出几分风暴将来的预兆,明天可能罕见地会是个下雨的日子。凭借雨水,老师种的花木会长得更好吧。他告诉我他在那里面保留了我外公的一丝残魂,历经千年也许外公还能复活。千年……千年对于人类来说多长啊,他们能在一千年里创造许多事情。我失焦的目光茫然望向天际。啊,上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三年前?五年前?雨水打在黄沙上多好看,像开了一朵花。花像什么,曾经的23750笑起来多像花。好想再见她,明天……啊,没有明天。
“时之家族的迟,你犯下了罪孽。”审判官执着那根将我抽打过的鞭子,族长冷漠的声音穿透黄沙响起,“你窃取了祖上流传的灵符,并用其救治了不相干的人类。”啊,又是不相干这个词。我嘴角僵硬地翘起。“……鉴于此,处你死刑。造物主的伟大与我们同在!”
怎么又是这个该死的造物主。我全身像是突然来了电,奄奄一息的身体变得激动:“造物主造物主,你们怎么都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当佛供着。我问各位一个问题,你们想过造物主所代表的吗。造物主是公平公正,像人类信仰的佛祖释迦牟尼那样博爱,主张众生平等。是的,他对我们很慷慨,他自以为是地给了我们长生不老的权利,然后又给了我们什么呢,让我们去管理时间!
“我他妈的真是受够了。我每天看着人类在短短七八十年里面过出了千姿百态,看他们奉献社会也看他们杀人放火。我们呢,我们这群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像人类制造的那什么……计算机一样遵照着程序机械地活着,生命没有一点变化。造物主看似很慷慨,甚至我们窃喜地以为他偏心给予了我们更多,然而这种一成不变算什么?我简直以为我每天是死的,晃晃荡荡地穿过小路,感受着时间一点一点复制下去,编织成单调的格纹布。我们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
族长笑了。真的,他居然在笑。我看见他的山羊胡子一点点抖动起来,幅度愈来愈大,最终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笑。“哈……哈……哈……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当年你的外公可也一模一样地问过我。”他斜睨着眼,肆无忌惮地打量我身上的伤,“也许这个问题你该问问Idi,你的小伙伴可是帮了我们一把的大功臣啊。”
……什么?我震惊地看向身侧的骷髅,Idi低下头。“是……是你透露了我和老师的计划?”我不敢置信地大声道,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原来还有你老师。”族长眉头一皱,看向一直默然站在一旁的老师,“我一会处理。你可教了个好学生,都已经学会质疑神圣的造物主了。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没错,人类的人生的确更有意思一些,但你别忘了,你身上的法力是谁赐予你的?你读取世间一切时间流逝的本领是谁赐予你的?这可都是造物主给的。我们既然已经是神明,就不可能享受到人类能有的一切,因为我们已然比他们拥有了更多的东西。你不接受,是你自找不痛快,有多少人类还想变成神明呢,你还在这里挑三拣四。好了,这下你死也能死得明白了。”
族长手一挥,Idi就拉我向着轮回池过去。平时我们旗鼓相当,但现在我没有一点对抗他的力气。风刮过的时候我的身体更冷了,几乎没有知觉。我紧盯着Idi试图不哭出来的、别扭地挤成一团的表情。“真没想到是你说的。但也没什么,反正结果总归是会来的。”我的声音轻如耳语,“你还是我朋友。”
Idi只回了两个字:“蠢蛋。”
我最后一次看向依旧默然的老师,他的衣衫在风中都不怎么动,像是石雕。母亲伏在父亲的怀里哭泣,审判官带着面具手执鞭子。被Idi用力丢下去的一刻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咸涩地作为我留在的混沌界最后纪念。
风呼呼刮过的声响渐渐听不到了,浓黑的气体淹没了视野。下坠中衣衫燃烧殆尽,剥落成灰。恍惚间我看到白裙划破了黑夜,23750灿烂地笑着向我奔来。张牙舞爪的怪兽被驯化,安静地站着,它不再嘶吼着“还我时间”。我闭上眼,听见它轻声呢喃:“时间……回来了。”
这是我选择的归宿。我向着更深更黑暗的方向下坠,不曾后悔。
医院的妇产科病房忙碌,“滴滴滴”的仪器声响环绕在整个房间。手术室外产妇的丈夫焦急地等待,几次都想冲进去,终于还是被厚重的大门挡住,大口大口吸进浓郁的消毒水气息。冷静,一定要冷静,丈夫告诉自己。妻子能挺住,她总是那么坚强,她一定可以。
一分一秒过得很胶着。手术室内主刀医生沉着地剪下最后一刀,在口罩下轻轻呼出一口气,总算是完成了。其他几名助理立刻开始忙着缝合刀口,手术工具在灯光下反射出锋利的光。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了,医生推着刚出生的婴儿赶去。“医生,医生!”丈夫惊喜地喊了出来,“手术成功了?”“手术很成功,孕妇和婴儿都平安。”医生头也不回地说着,匆匆赶走了。
这是我以上个世界的意识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下坠到中途的时候我才渐渐觉得有些不对,轮回池不是一秒十年么,然而除了原本被鞭打的伤痛我没有任何感觉。我的意识猛然清醒,隐隐听到老师用法力在我耳边说话:“你并没有死。我在你不知情时给你灌了药,你进入轮回池后将会像人类一样去往来生。”
“我确实把你的计划告诉了族长,但同时我也向他求情别把你杀了。你该感谢我。”是Idi的声音,“唉,算了,在人类世界好好活就行,不要再作死了。我会在混沌界看着你的。”
最后是族长:“其实我思考了好几天,逐渐发现你的想法并没完全错。你只是羡慕那种你想过的人生,你对23750的同情就是这种强烈渴望的影射。于是我决定让你自己选择,如果你在被鞭打时表露出一丝后悔,那么你就继续留在混沌界。但你没有,说明你已经很坚定,于是你把你自己送往了来生。”
当当的滚轮声响着,我上一世的意识逐渐模糊,却依旧不愿放弃地打量着人类的建筑。金属的墙面、冷白色的灯光,多么新奇。“协和医院……”咦,我会在这里碰到转生的23750吗?……
我成为了人类。我终解冻了属于我自己的时光河流。暖黄的灯光像某种指引飞到我身上。我渴望的时间,我的有意义的时间。
“孩子他妈,你说这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毕竟是难产生下的,在上个世界耽搁了太久,珊珊来迟。不如就叫阿迟吧。”